图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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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台段崇陷入刀剑阵中,还能一往无前,因他牵挂的皆在前方,不在身后。当日的惨状,傅成璧历历在目,往常想都不敢想,此时却变得异常清晰。

她很怕,怕自己不在之后,段崇又不知会做出甚么样的傻事。傅成璧没有给他退离的机会,手臂蛛丝似的牢牢缠缚住他,与他交吻缠绵。

傅成璧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薄红,贴到她耳边,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等好起来,给你生个小傅衍。”

段崇直勾勾地盯着她,面色一点一点涨红,目光触及到她额头上缠着的绷带,顿时丧了气。他起身脱靴,躺到床空余的里侧去。

傅成璧眼睛弯得月牙似的,头倚在他的肩膀上,说:“真叫傅衍呀?”

“明月!”段崇严肃起来,“不许再说了。”

傅成璧瞧着是招惹到他快要发火了,轻灵灵地笑起来,“总凶巴巴的。”

今日则晴,万顷无云,日光如瀑倒泻在窗扇上,映得一片灼灼金碧的气象。

张妙手睡到晌午,听到傅成璧已经转醒的消息,心中一乐,蹬着草鞋寻去。

段崇拥着她再睡了个小时辰,张妙手在外求见,傅成璧才醒来。不醒还好,一醒她腿上就疼得锥心折骨,闭上眼一个劲儿地打冷战。

段崇赶紧请了张妙手进来察看情况,掀开薄被,裹缚着的绷带渗出了血迹。张妙手皱起眉,将段崇赶了出去,令他的女学徒赶忙开了药箱准备换药。

段崇停在门外,听傅成璧痛吟不断,再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背后一片津津冷汗。

张妙手拿布巾擦着脸,抖了抖袖子走出来,对段崇说:“尊夫人已经没事了。我开两个方子,内服外敷,不出一月就能见好。”

他的女学徒也附和道:“段大侠放心,夫人她以后一定活蹦乱跳的。”

“谢谢张先生。”段崇抱拳行礼。

段崇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张妙手和他的两个徒弟,另外给在前厅等了一宿的首领太监传了信,令他回宫报平安。待一切事情交代好后,段崇才回到房中来。

傅成璧方才疼过,额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看见段崇却很高兴,招手让他陪着自己再躺一会儿。

段崇轻拥着她,闻见药膏淡淡的香味,问她,“还疼不疼?”

傅成璧摇了下头。

“别忍着。”段崇说,“疼了就告诉我。”

“疼。”傅成璧移过去眼睛,抚着他俊拔的眉骨,说,“告诉你也还是会疼的,又何苦再要你跟着我一起煎熬呢?”

“是我没能救你……”

“寄愁,”她手指停在眉中,抚平他不经意就皱着的眉头,道,“我晓得是有人对马车做了手脚才会如此。……我醒得那会儿唤你,你不在,是不是走了呀?”

段崇没吭声。傅成璧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手轻轻揪住他的耳朵,眼眸乌黑发亮,“我却还不如你的仇家重要?”

“不是……”段崇深怕她误会,急得如金纸的面容都涌上了红意,话哽在喉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实在太害怕了。

那时候除了将她的性命交给旁人之外,段崇束手无策。他只能站在廊下,任由恐惧汹涌袭来,腹部因此疼得阵阵痉挛,却无从疏解。

他不知该怎么办,身体遵从本能,唤起他自小就学会的道理——唯有杀人才能填埋这样的恐惧。

见他面色难堪,许久都不回答,傅成璧笑起来,轻声说:“逗逗你而已。瞧你急得,耳朵都红了。”

“行凶之人是千机门的门主,我曾敬他为‘义父’。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就连我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他是为了报复我才会对你下手的……”

段崇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傅成璧,却很懊悔将她牵扯进千机门的恩怨当中。

“是我太着急了。应当处理好旧债,再去雁门关提亲。”他说。

“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傅成璧轻扬了一下眉,反而道,“你还能休了我不成?”

段崇知她故意曲解自己的话,拿她得逞的样子没辙。两人额头相抵,段崇问:“不后悔跟了我?”

如果不是段崇,以傅成璧的身份,未来嫁予的夫婿定是非富则贵,无论是哪一种都能给她安定无忧的生活。而不像他,只是个家底不怎么干净的江湖人。

“不后悔。”声音温婉坚定,韧如芦苇。

段崇静默片刻,想起自己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去睿王府寻仇,当真理智全无。如若他真得将那一剑刺下去,恐自己要悔一辈子,欠她一辈子了……

“你今日受得苦,我一定向他讨回来。”段崇许诺,口吻轻描淡写,字字却如千金。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冷静下思绪,问道:“想要报复你有太多的时机,为甚么偏偏在此节骨眼上?”

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要对她不利实在太过容易,何必由鹰狩亲自出马?他想要对付的人是段崇,可若真要惩罚他当年叛离师门,李元钧一早就知他鹰犬的身份,大可不必等到今天。

傅成璧说:“你许是做了甚么事让他觉出了威胁,才有此一遭。府上有玉壶照料我,你在六扇门的事不要放。”

段崇镇定心思,鹰狩,李元钧,单九震,夜罗刹……李元钧主朝廷,鹰狩和九娘主江湖,圣女夜罗刹主教派,三方如今汇聚京城,必定有更大的图谋。

能让鹰狩亲自出马,必定是因段崇再一次成为他们的阻碍。而巧了的是,现在段崇手中只握着一个案子。

沈鸿儒被杀一案共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吴钩,傅成璧查出他与沈鸿儒为亲生父子,在审问过程当中,吴钩坚决否认因从前旧怨而谋杀沈鸿儒的罪行,导致案件陷入僵局,毫无进展;第二条就是段崇从尸首喉咙当中剖出的澜沧珠,珠子很有可能乃沈鸿儒亲自吞下,意图指明杀人凶手与乱党有关,于是段崇就派杨世忠重新排查当年“十殿阎王”的下落。

可无论是哪一条线索,都未曾牵连到千机门头上,为何鹰狩此番竟有点沉不住气了?

千机门,澜沧党,吴钩……三者究竟有甚么关联?

能够将澜沧党与吴钩联系起来的人是已经死去的沈鸿儒。

沈鸿儒与澜沧党结仇无非是因两件事,一是当年新政改革科举,严重打击了以师生一脉形成的澜沧党,因此结下怨恨;二是沈鸿儒后来纠察乱党罪证,利用江湖势力以及皇权将其全部肃清剿灭。

吴钩与沈鸿儒则是父子关系。吴钩大可能认为当年的沈鸿儒为了贪名逐利,不顾妻儿性命,从而对他心怀怨恨。乱党中有人利用他的仇恨,设计了一出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诱使吴钩接近沈鸿儒,继而杀了他。

可千机门与澜沧党又有何关系?

门主鹰狩……党魁柯宗山……

睿王李元钧……

灵光一现的念头,饶是身经百战的段崇也不禁大惊。

柯宗山年纪轻轻即任内阁首辅,在政事上计熟事定,举必有功,为先皇所倚重;而在人前,柯宗山一向是高谈雅步、文质彬彬的白衣卿相,忠信笃敬,心系黎庶。

若非沈鸿儒亲眼见到过柯宗山令酷吏行刑的情景,他必定不会觉得自己的老师是个性情残暴之人。

现如今,柯宗山的身影与鹰狩渐渐叠合……

怪不得。怪不得千机门在江湖上能异军突起,怪不得他都能将封王的李元钧招揽到千机门下。以柯宗山为主导,千机门为表,澜沧党为里,主江湖朝廷两方,辅车唇齿、相得益彰。

推测再合理也皆是推测,得不到证实,但已经足以教段崇警醒。

……

张妙手在府上逗留数日后离去,傅成璧则乖顺地遵从段崇的命令,好好养伤。

段崇回到六扇门继续追查沈鸿儒被杀一案,谁料中途旁生枝节,又冒出来个几个琐碎案子。因与沈鸿儒有关,乔守臣拜托段崇分神关照一下此事。

段崇正为了乱党一事明察暗访,多日不休,好不容易空出一只手来看陈情书,又好不容易才按住了想用拳头关照乔守臣的冲动。

乔守臣见他脸色不好,笑道:“难道段大人也认为这是鸡皮蒜毛的小案子不成?”

段崇沉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现在乔大人任新政魁首,这应当是你的责任。”

这案子的根源应当从两年开始说起。

韩仁锋一案中,流民叛乱,乃是柯宗山任首辅期间所施行安抚政策遗留下的恶果。

要说沈鸿儒此人看上去光风霁月,手段也够黑的。

沈鸿儒当时就要借流民叛乱一案痛斥柯宗山。他的一干门生本就是口诛笔伐的好手,写出来的文章再经沈鸿儒一润色,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批判柯宗山的文章在大街小巷到处传说。

百姓哪里知晓真假,听风就是雨,自以为捕捉到甚么秘闻,便当真理,也不过两年,就将柯宗山在民间贬得一文不值,说他领首出台的策令皆是为了给他那群养得贪官污吏料理烂摊子。

试问,他的政策该不该改?自然要改。加上去年首推新政时,沈鸿儒在赋税上的改革令百姓收到了立竿见影的好处,因此很得民心。

沈鸿儒踩着柯宗山的名声为新政做足了民众的思想准备,在民间一呼百应。

这可教他从前在朝廷上的政敌恨得牙根儿痒痒,这群人下了朝回府躺在床上,成天也不想别的,就想着怎么给沈鸿儒添个堵。

之前碍于文宣帝也对新政全力支持,他们没想到甚么好绊子。这不沈鸿儒前脚一走,貌似平稳了还没到一个月,这批官员后脚就生起事来。

因为去年秋闱中推行改革,各州监考官乃是沈鸿儒一手任命,为得就是由中央直接监督地方,防止科举出现徇私舞弊之事,故而他们就将矛头指准了各州的监考官。

生得事不大,他们纠出了每个监考官从前犯过的错写成奏折,呈报皇上。

这些错包括甚么张大人养了三房妓.女却冷落糟糠之妻,致其含恨而终;甚么赵大人有点儿理不清的金钱纠葛,欠着别人百十两银子不还;还有庞大人的侄子在当地参加了乡试,期间跟人打架斗殴,最后竟也中举了……诸如此类,碎嘴得要命。

生得事也不小,皇上看了奏折后,立刻责令乔守臣调查清楚原委。

段崇知自然明白文宣帝所担忧的,此时正值新政方兴未艾之际,此等小事也绝对轻视不得。

如果任由言论在民间发酵,不出半个月,养妓.女的张大人很有可能就成了杀害妻子的杀人犯;欠钱不还的赵大人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强取豪夺的恶匪;侄子中举的庞大人一定是私相授受,任人唯亲的贪官。

这些事好调查也好处理,就是十分繁琐麻烦,段崇现如今已经无暇□□。

正当他准备拒绝,想让乔守臣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之时,无意中翻到最后的落款,上有联名上书官员的名字。

段崇一眼瞧见几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他眉头皱得越深,乔守臣笑得就越深。

段崇让乔守臣稍等片刻,转身到卷宗库中,取来大长公主一案中在春华坊中录下的口供。

当时死得七名歌女皆为沈鸿儒养在坊中的细作,每个人攀附上一个官员,受沈鸿儒之命监视他们的动向。而现在这七名官员中,有五个人都在落款的名单之上,且为弹劾的牵头人。

因为七名歌女当中手里握有这些官员一些可大可小的罪证,沈鸿儒当时就怀疑,她们就是因为这些罪证才招致来了杀身之祸。

沈鸿儒说是有人在利用展行对大长公主的痴念,设下起死回生的骗局,借他的手杀害这七名女子,毁灭罪证,同时还让这些官员归附到自己的麾下。

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李元钧。

段崇看着卷宗,又看着陈情书,看来这遭不仅仅是党派之争,兴许就是鹰狩等人在后煽风点火……柯宗山已经毁了新政一次,难道还想着再毁第二次?

段崇抬头说:“这案子,六扇门接了。”

“劳烦。”乔守臣说。

段崇将外放的信鹰收回来,下派到各州去,令他们务必在短时间内调查清楚。

段崇之前追查乱党,重新核查柯宗山的尸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当年为柯宗山敛尸的老汉现如今安住在抚州。老人家已经上了年纪,来京不方便,段崇即令杨世忠随他一起去抚州一趟。

段崇离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尚在府上养伤的傅成璧。临行前,他请华英入住府宅,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华英爽快应下。

华英早先听说傅成璧受得伤不轻,差点没了一条命,之前碍着公务繁忙一直未得空前来探望。一到府上,正巧碰见她一瘸一拐地躺到床上去,好让玉壶换药。

纵然华英料定此番伤得不轻,真见着腿上狰狞的伤口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华英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别说段崇了,连她看着眼泪都差点下来,“真是……这王八蛋!有种真刀真枪地来跟魁君干他娘的,对你下手算个甚么事儿?”

玉壶自小跟在侯府学规矩,不会骂人,这会子刚听了一句,多日的郁郁可算找着个舒缓的法子,憋红了脸,跟着华英学,“王八蛋……干他娘的……!”

华英一愣,听她细声细语的,学舌学得中气也无,尽是滑稽。她大笑起来,拍着玉壶的肩膀安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傅成璧也没能绷住,捏玉壶的脸蛋,笑斥道:“别同她学这些,都要学坏了呀。”

华英笑道:“对,对!”

有华英在府上陪着,傅成璧也不闷,她这等潇洒人,到哪儿都会带来欢声笑语的。只一点儿不好,就是时常紧张得跟只兔子似的,有一点风吹草动,回头看她,刀准出鞘了。

好几回看得傅成璧都想笑。

这日又是,外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喵喵叫个不停,华英还以为有人在外头,提着刀飞到墙上察看,来回巡了好几次才放心。

走过来见傅成璧望着她笑,华英也窘迫,嘟囔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你怎还幸灾乐祸起来了?”

“只是觉得委屈你这身好功夫了,一直在府上陪着我。”傅成璧说,“现在六扇门里挺忙的罢?”

华英怕她多心,以为自己不愿做这行,连忙解释道:“保护同僚,也是信鹰的责任之一。现在盯上你的可是千机门,这事儿非同小可,我责任重大。”

她拿傅成璧当女官看,而非魁君夫人。

华英随着傅成璧坐下,看她灵巧地正编着流苏穗子,叹道:“你手真巧,这是在编甚么玩意儿?”

“剑穗子。”

“给魁君呢?”

傅成璧点了点头。

华英说:“武剑不挂剑穗子,挂上就不好使了,碍事。”

剑分文武。文剑乃是儒生佩戴,挂剑穗,多不开刃,为礼剑;而武剑乃是武者佩戴,用于杀戮诛伐,故而不挂剑穗,以务实为先。

傅成璧说:“京城流行的新编法,闲来没事就编着顽儿的。他不爱戴,放着就行。”

华英看透段崇了,别说剑穗,傅成璧就是随意从哪儿凿块石头下来,段崇都能当宝贝挂在剑上。华英看着她勾结打花,想来给骄霜那把饱饮鲜血的利剑穿个剑袍子也好。

且不说碍事,但规束到了,很有用。

昭昭听见猫叫就跑来了,跳到石桌上,窝在装着彩线的篮子顽儿,摇着尾巴懒懒地看她编穗子。

看了一会儿昭昭就不耐烦了,站起来去蹭着她的手,舔舐着她手上刚结痂的伤口,结果教华英一手拨开,“刚舔了爪子,又来舔别人的爪子,脏猫!”

傅成璧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昭昭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都没说话。

一直到剑穗子编完的这天,府上奴才传报段爷已经回京,现如今在六扇门,处理好公务之后就回府。

平日不见还不觉思念,这会儿晓得他回来了,傅成璧迫不及待想到见到他,拢了拢手腕上的珊瑚手钏,特意换了身衣裳,去府门口等他。

他果然没让傅成璧等太久,不一会儿,段崇纵马回到府上。

见到她,目色一喜,很快又拧起了眉。段崇翻身下马,正想着得把她揪起来教训,不想傅成璧先不顾仪态地扑上来,落个满怀,仰着笑吟吟的脸望他,“回家了?”

段崇愣了一下,这三个字铁网似的缠绕在心头,愈箍愈紧。他着了魔,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亲吻她,回应的话用尽了世间最柔软的男儿心肠。

“恩,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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