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打电话给南澄的时候她累极正趴在办公桌上小眠,手机执着地一遍遍循环震动,终于将她唤醒。
“喂……”南澄托着额头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在初醒的瞬间脆弱伤感,心里酸涩而绵软。她过了好几秒才想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梦里那个无枝可依、小心翼翼的少女了。
“在睡觉吗?我刚下班,出来吃个夜宵吧。”
电话里沈洛的语气是南澄所熟悉的,关切而温暖,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还记得大学的时候,沈洛曾无数次在自习室门口制造偶遇,也是这样状若随意地问:“一起吃个消夜吗?”那时南澄总是假装没听到,可同寝室的女生却雀跃着答应:“你请客就去!”就这样,他将她身边的人统统收买,从“周边包围城市”,最后成功将南澄追到手。
“嗯,好啊,在哪儿见?”南澄这才想起她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的。
“就你报社楼下吧,我现在过去。”
南澄将正在修改的房产软文存档,然后关电脑、关灯,走出报社楼道时发现沈洛已经等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将他头顶的发圈照得发亮,发质看起来柔软泛黄,身影像旧照片上的影像,有种模糊的柔软质感。
“这么快?”
沈洛把安全帽递给南澄,踟蹰着说:“其实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有一会儿了……我怕你不接我电话。”
“啊……”南澄后知后觉地想起酒店那件事。
“我没保护好你。”沈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其实不关你的事,事情是因我而起……”
“但你当时就道歉了,是岳小姐不讲道理。我气自己没用,自己的女人被欺负了还得卑躬屈膝……”沈洛沉默了一下,突然又道,“他们都有个好爹,我没有,所以要委屈你陪我吃苦。”
南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吭声。她坐在他身后,却能想象得到此刻他紧皱的眉头和抿紧的嘴角,还有那郁郁不得志的眼神。
夜风微凉,树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头顶是翻滚的绿浪,发出树叶翻动的哗哗声,不时有竖着红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从身旁经过。不远处依着河岸而兴起的烧烤排档,在黑夜中串成了一条闪烁的珠链。
沈洛停好电动车过来时很自然地拉住了南澄的手,带她走向最常去的那家烧烤摊。
那顿烧烤吃得很安静,沈洛话不多,南澄本来就偏安静,在人声鼎沸的排档里,他们俩这一桌穿着整洁、吃相斯文又寂然无声,显得格外古怪。
吃完消夜沈洛仍是骑电动车送南澄回家,女生坐在后座,往事如夜风扑面而来。
她想起以前还未在一起的时候和沈洛一起上完夜自修,明明两人住的宿舍区是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得极远,他却仍固执地坚持日日都送她到宿舍楼下才回去。
“女生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安全。”二十岁的沈洛把这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你不是我喜欢的女生,我也会这么做的。”
有一次他们离开自习室时已经晚了,沈洛送南澄回去后一路狂奔,还是没赶上门禁时间,一个人在网吧凑合了一夜,事后还不让同宿舍的人告诉南澄……
每次想起过去,南澄都会发现,其实沈洛给过她无数温暖的回忆。大学时的沈洛是执着的,善良的,青涩的,真挚的,现在的他依然是这样,只是被生活和现实磨砺得多了几分戾气。
“你刚刚是不是有点被我吓到了?”南澄的家到了,沈洛停下车转身问她。
女生来不及回神,停顿了几秒才道:“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你了。”因为觉得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那样容易愤怒的你。
沈洛不知道南澄心底真正的担忧,他高兴起来,轻轻抱住南澄说:“原来你还会怕失去我……傻瓜,你永远不会失去我,除非你先放开了我。”
南澄站直身体,双手下垂在身体两侧,任凭沈洛抱着她,心里却仍是觉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南澄醒得很早,她和“金碧迷城”市场部的陈总约了谈房产软文定稿的事。
这是南澄第三次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第一次拜访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天她依约去了“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的市场部,陈经理全名陈伟,看起来很和善,四十左右的年纪,西装革履,腰腹微突,笑起来时鼻翼两侧有很深的法令纹。
他坐在宽大的茶几后,边摆弄着茶具,慢条斯理地温壶、洗茶、烫杯,边询问南澄的毕业学校和工作苦乐。
谈话过程中,南澄得知他在沪城至少有七处房产,不包括商铺,有一辆一百多万的宝马私车,不过平时是开公司的奥迪,妻子早逝,儿子在澳大利亚念大学预科。
她离开的时候陈伟与她握手,说:“软文你就看着办吧,我相信南记者的能力。”
南澄没有因为他这么说而敷衍了事,反而放了更多心思,谁知第一次被打回,第二次被要求大改,第三次改了之后还不满意,又被推翻重来。
汪主任也听闻了此事,问过南澄几次,态度一次比一次糟糕。
今天她干坐着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午饭时间要到了,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陈总……”
“你看我,忙起来真是昏了头……我们这个楼盘正处在宣传推广的关键时期,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特别多,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陈伟说话很客气,并不因对方是小记者而有所轻慢。
“我不好意思才对,一次次打扰陈总。我昨晚又按您的要求改了下之前的软文,您看看……”
南澄把稿子递过去,陈伟却并不看,只是一味望着她笑。他随手把稿子放在桌上,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南澄,你真是单纯得让我惊讶……你毕业多久了?”
“……到今年七月份,快满两年了。”
“两年也不算短了。”陈伟站起身,走到南澄身旁,半坐在办公桌上,侧着身体微微俯视她单纯的眼波,毫不掩饰眼底对她的欣赏,“南澄,你觉不觉得一次次的修改很辛苦?其实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只要我点头,就算你写得语句不通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公司有很多文案类业务,报酬绝对不会低于你们报社的稿费。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文笔的,你知道吗?”他越说,声音便越低,声音越低,身体便靠得越近,像是怕南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已经迈过了正常社交的范围,南澄再愚钝,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敢置信衣冠楚楚、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陈伟竟然敢在办公室说这些话。
“多谢陈总赏识……”
南澄的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很没有礼貌地推开了。
顾怀南西装笔挺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犀利的眼神望定陈伟几秒钟,又落在他对面的南澄身上。
类似的记忆在瞬间闪过南澄的脑海,这画面熟悉得好像似曾相识,只是记忆里穿着校服的男生满脸怒容,可眼前的顾怀南只是眼神冷到好像能将人封冻。
陈伟直起身体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故作轻松地问:“怀南,你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他是顾氏集团的元老,虽然职位不高,但资历摆在那里,顾怀南算是他的后辈。
“通知了,我怕错过好戏啊。”顾怀南语带讥讽。
陈伟的办公室与外面的格子间区域用玻璃做隔断,虽然装了落地百叶窗,但没有拉严实,从外面经过的人稍加留意是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情景的。而他的动作虽然不出格,但是孤男寡女和关上的办公室门,仍能让人浮想联翩。
何况,顾怀南并没有冤枉他。
他没有再看陈伟一眼,而是直视着南澄的眼睛说:“你过来。”
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敬语修饰的命令,直白得像是长官命令士兵。
南澄没有动,心里突然萌生一股怒气——她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受这些人摆布?
空气像凝固了般,世界静默,色彩消失,只剩下顾怀南越来越不耐烦的冰冷眼神,像黑夜里暴怒的兽。
南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拿起包起身告辞:“这个工作稍后我会转给其他同事处理,不好意思,再见。”她真是受够了。
经过顾怀南身边时他拽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充满嘲讽和鄙薄意味地轻声说:“你永远学不会反抗是不是?还是……这原本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南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在一瞬间达到最高点,她瞪着顾怀南,几乎要在他的皮肤上瞪出一个洞来,然后用力挣开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直到电梯门缓缓关闭,她才抬起手背,飞快擦去眼角的湿意。
以前的顾怀南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顾怀南从来不会用这种恶毒的想法来揣测南澄,相反,他总是害怕她被人骗、被欺负、被伤害。
七年前,雷同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和人物,性质更加恶劣的事件,同样是以顾怀南的出现而结束,但带给南澄的绝不是今天受辱的委屈。
那一场心有余悸的噩梦,唯有顾怀南是其中最温暖的颜色。
在那件事之前,数学老师王成宇是少女南澄所遇到过的对她释放最大善意的长辈,就连她的爸爸南宇,都未曾对她显露过那么多的关注和关心。甚至在他的鼓励下,南澄的数学成绩从中下水平一路上升到前十名。
王成宇一度在南澄心里是无比信赖的长辈,黑暗中的光影,温暖无上的神祇,直到——他露出男人最丑恶的一面,将喷着热气的嘴唇靠近她的脖子和脸颊。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南澄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校园的林荫道上落满了姜黄色的落叶,薄而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女生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带散了,便蹲在路边系散开的鞋带,脚边一片有着清晰脉络的红色叶子,美得像首小诗。
“南澄干吗呢?”
南澄抬头,发现教数学的王老师站在她面前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鞋带散了……王老师还没下班吗?”虽然很敬重和仰慕王成宇,但南澄还是会不自觉地露出拘谨的神情,她手里紧握那片红色的落叶,直立的侧影略微僵硬。
“下午学校开了个会,还剩很多作业没有批改,下个星期还有全省优秀老师的公开课……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帮我批改作业?”王成宇说,“那么我就有时间备课了。”
“可以啊,王老师。”南澄害羞地笑了笑,因为能帮助到自己喜欢的老师而感觉高兴。
她跟着王成宇走进数学组的教师办公室,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对照着一本满分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
别班的老师进进出出,互相告别,最后整座校园都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上的鸟儿在孤独地鸣叫。
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开灯,直到王成宇站在南澄的面前,身体遮挡住从窗口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她才抬起头,揉揉酸疼的眼睛。
“啊,天好黑了……还有几本就批改完了。”南澄对王成宇露出有着些许示好意味的笑容。
“过来休息会儿吧。”王成宇走到南澄身边,拉住她的手腕走到窗下的沙发上坐下。
“……王老师?”南澄虽然觉得怪异,但到这时她还没多想,只是偷偷挣扎了几下,发现挣不脱。
她还在在意王成宇握住她手腕这件事的时候,下一秒,王成宇已经将她推倒在了沙发上。
“你真可爱……南澄,你闻起来很香。”王成宇轻易就控制住十七岁的南澄瘦弱稚嫩的身体,压低的声线微微发哑。
“王……老师?”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南澄开始慌乱起来,推搡着王成宇的肩膀和脸,可是挣不开,“我要回家了,王老师……”女生带着哭腔,声音脆弱得像是风里破碎的纸片。
那片原本放在办公桌上的红色落叶,被从窗口溜进来的晚风吹落在了地上,在浅色的地砖上显得单薄又无助。
“南澄,我会对你很好的……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王成宇边说边急切地欲亲吻女生苍白细致的脸孔,而南澄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她生命里第一次听到来自男人的告白,第一次听到“我爱你”,竟然来自她的老师,比她大了整整一倍的数学老师!
南澄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出压抑已久的叫声:“放开……”她的“我”字被一团纸巾塞在了胸腔里。
眼泪在脸上肆虐成纵横的溪水,呜咽的声音显得那么弱小,校服被扯掉了两颗扣子,有一颗滚落的纽扣和那片红色的落叶一起,滑进了柜子与地面的狭小缝隙里,像是不忍目睹即将上演的暴行。
南澄长这么大没有恨过谁——妈妈从小不要她,爸爸直到七岁才回来找她,亲戚对外说“这孩子可怜”,面对她时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真正恨过谁,有时甚至觉得是自己碍事,不讨人喜欢,所以才会这样。
可是这一刻,她真的恨起王成宇来,她不只恨他的下流无耻,更恨他摧毁了她对这个世界仅剩的一点点温存的幻想。
她的温暖星球坠毁了。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没有什么不要求回报的善良,没有什么陌生人之间的温暖……这些都是,都是骗人的!
当南澄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时,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狠狠踹开了。大团的来自走廊日光灯的光束前赴后继地涌进来,刺痛了眼睛。顾怀南挟带着少年的汹涌热血与澎湃的暴怒,站在门口。他的眼神那般凌厉,似乎可以一眼就剜去恶人的心脏。
下一刻,王成宇号叫着从南澄身上滚下来,抱着头咒骂不止:“王八羔子坏老子好事……”
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扎扎实实的殴打声让咒骂变得支离破碎。
南澄拉紧校衫缩在沙发椅的角落里,神情冷漠地看着顾怀南坐在王成宇的身上,拳头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和落下。
王成宇的号叫变成了哀鸣,最后连哀鸣都变得含混不清。
巡查的保安闻声冲进来,拉开了顾怀南和王成宇,后者看到来人又恢复了点生气,颤抖着手指叫嚣着说:“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顾怀南没有再看他一眼,好像他只是一堆没有用的垃圾般。他径直走到南澄面前,脱下身上的校服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那间充满了肮脏回忆的办公室。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南澄的身上还盖着顾怀南的校服,她趴在长桌上,紧紧闭着眼睛,好像闭着眼睛就能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是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始终都要醒来,现实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顾怀南两手各拿了一杯热饮,用身体顶开玻璃门出来,奶茶的香气在湿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发,好像有一种温热人心的力量。
他将其中一杯放在南澄面前,一杯捧在自己手里,站在女生身边的屋檐下,望着落个不停的夜雨。
这雨,是顾怀南抱着南澄走出办公楼时下起来的,惊雷在天边爆破,绵绵的秋雨一层又一层地浇在身上,一层比一层凉彻肌骨。男生没有问女生想去哪儿,也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带她来到这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了两杯热奶茶,等她愿意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