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了二十年多年的书,已经学的差不多;侄儿今年十九,才更是应专心读书的年岁。
对于今年这一科,父子早聊过,中与不中在两可之间。
就是因分了官卷与民卷,顺天府乡试的难度,比江南乡试都难了。
张英看着儿子,道:“你觉得自己做的没错?”
张廷璐沉默,有些不服气。
他行事不曾自专,不过是萧规曹随。
早年老家这里是二哥、二嫂当家,不管是族人,还是姻亲,都只有赞的。
等到二嫂没了,二哥也要进京应试,他才接手了家务。
这一大家子人,里里外外的,他并不曾有半点儿私心。
张英看着张廷璐,脸上没有笑模样,道:“我官居一品,积攒下如今的家业,良田万亩、仆从过百,我的女儿却要典当度日……”
姚夫人在旁,听到这里,想着早年天资聪慧的女儿被生活磨砺得像是老妪,也红了眼圈道:“世分阴阳,人分男女,可不管是男还是女,都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但凡你们有丁点儿孝心,能体恤父母一二,怎么会看着同胞手足凄风苦雨,还无动于衷!”
张廷璐一怔,随即带了几分无措,道:“父亲,母亲,儿子……儿子……”
张英脸上多了失望,道:“那不单是我跟你母亲的女儿,也是你的胞姐,你的三百千,都是你三姐教的,你怎么能忍心任由她生计窘迫?张家在桐城名声好,每逢天灾必施粥,对生人尚且如此,对自家骨肉竟然能如此狠心,你们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所谓伪君子,莫过于是,正如你母亲所说,不顾手足之情,连父母孝道都没有么?就算你们不好插手,在家书上提及两句,就那么难?”
同辈的小舅子不好插手姐夫家事,岳父岳母还不能帮衬女儿、女婿么?
到时候长者赐、不可辞,一句话就解决了。
可是每次家书提及桐城这里的家人,都是一切皆好。
结果堂堂之宰相女,竟沦落到典当度日,这就是大笑话。
外头提及张家,难道会有好话?
张廷璐涨红着脸,道:“父亲,早年二哥、二嫂曾找借口贴补过三姐,只是三姐夫性子耿介,外头也有闲话,说他是张氏赘婿,逼得三姐夫不得不就离了桐城,去江宁读书……”
姚家发迹比张家早,姚姐夫这一支更是曾祖、祖、父都是进士,堂伯父更是官至刑部尚书。
只是姚姐夫之父性子刚直,因得罪上官被罢官,归乡后郁结于心,病逝之前也耗尽了家产,这日子才窘迫下来。
张廷璐提及兄嫂不是推卸责任,而是晓得要是父亲因此事埋怨他,也会对前头管家了十几年的二哥、二嫂不满。
张英道:“那以后呢?为了全你姐夫的体面,全你们姐夫、小舅子的情分,你们就停了姐姐的贴补不说,还在家书中隐去此事,瞒着我跟你母亲,任由你姐姐带着一双儿女,贫居陋巷,整日里担心穿衣吃饭,不得不典当嫁妆换米粮?”
张廷璐:“……”
早先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当,可是眼下提起来,确实有不周全之处。
姚夫人看着三儿子,也是各种不顺眼。
三姐儿之事,压在他们夫妻心里好几年。
哪里就不能两全呢?
逢年过节、生日之类,找个理由送些钱米,哪里就惹眼了?
但凡对姐姐跟外甥、外甥女有一丝怜悯之心,都做不到这个地步。
姚家家道中落,不是张家害的,张家好好养出的女儿,非要跟着姚家吃糠咽菜才算全了姻亲之间的体面?
张英长吁了口气,淡淡道:“旁人的名声,竟然比手足之情还重,你……居然是我的儿子。”
“父亲……”
这话说的太重,张廷璐面上带了惶惶。
张英却不想说教了,要是这儿子是十八岁,他还能教导一番,可是张廷璐已经二十八岁。
桐城学风重,举业的人家多,对女子的要求也苛严。
织布绣花供养夫君儿子举业的贤妻良母,不是一个两个。
眼见着这两日对福松的态度,就晓得他跟张廷玉一样,不满意这妹婿人选。
三姐吃了十几年的苦头,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却是半点不能感同身受。
同样是读书,有人学会了仁爱,有人学会了凉薄。
张英摆摆手,道:“下去吧,你们不疼姊妹,我却是要疼女儿的……”
张廷璐满脸羞愧,魂不守舍地下去了。
张英跟姚夫人对视一眼,儿女都是债。
张英又想到了老四,对姚夫人道:“早先我怜惜老四体弱,不能举业,这一房的孙辈也借不上他的力,想着名下的荫生就留给他这一房,眼下我改主意了……”
没有道理能力差、对父母不孝顺、对兄弟不友爱的儿子,反而落到最大的好处。
有私心不是错,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顾。
姚夫人听了沉默。
家里六个儿子,两个已经是进士,另外两个读书资质比老大、老二还要更好些,前程让人担忧的只有老四跟老六。
老六是唯一的庶子。
张英跟老妻提这个,就是打算将这个荫生的名额留给六房。
姚夫人虽有些不舍,可还是点头道:“都听老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