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大朝会上,苏岑见识了一场混战。
事情起因是还是当初徐州的洪灾。一场天灾让原本靠盐赋刚充盈起来的国库又付之一空,众人心痛之余也不禁痛定思痛,其中以柳珵为首的几个官员便提出了在各州县间建立义仓的想法。
义仓的提出并非无中生有,早在义仓之前其实就已经有太仓、正仓、军仓等等。太仓粮只要供京师官员发俸禄之用,正仓为国家赋税,军仓则主要供给军方粮草。这些仓里的粮食都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动不得,于是义仓便应运而生。
所谓义仓,本质就是个仓库,通过募捐的方式在丰年储粮,其目的是为了灾荒年间赈济灾民。创建之初并不在征赋范畴内,没有固定的税额,上交多少全凭自愿,富有给而贫有出。设想很美好,出发点也是好的,所以当初李释也没有多加为难,轻轻松松便给批准了。
只是实施起来却并不像设想的那么顺利,说是自愿,义仓建起来了,各州县自愿交上来的粮食却连仓底都盖不起来。柳珵打脸之余终于意识到了愚民之虻,只看重那一点眼前利益,丝毫不关心长足发展。
柳珵做了这么些年丞相,自然也有一点铁血手腕,当机立断,把义仓粮变为必征赋税之一,势要把这义仓充盈起来。
如此一来必然引起了一番唇枪舌战,激战到最后,柳珵党侥幸取胜,义仓建起来了,民愤压下去了,本来是柳珵为数不多的一场胜利,没想到事情隔了几个月,竟然又生出了事端。
有人拿这件事冷饭新炒,弹劾柳珵强加征税,致使民不聊生,所收的民脂民膏收于己用,以满足自己那些骄奢淫逸的各项开支。
上这奏章的人是户部尚书司马逸,平日里算是柳珵的首席狗腿子。如今狗腿子反水,反咬了主子一口,深及筋骨,防不胜防。
稀奇的是跟着一起附议人竟还不少,都是当初以柳珵马首是瞻的那些太后党们,文质彬彬的一帮大臣,撕咬起来却宛如疯狗。
柳珵站在大殿上,气的指尖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口口声声说着造福万民的是他们,如今叫嚣祸国殃民的也是他们,当初这些人把他捧到了天上,如今把他踩在污泥里还恨不得再补上几脚。
只有崔皓还在苦苦力争。
“自义仓设立之处,柳相不曾动过里面一粒粮食!所有入仓出仓都登记在册,你凭什么说柳相中饱私囊?!”
“如今是赋税重了一点点,可这一点也是精打细算在不影响民生的基础上征收的。现在是苦一点,但等真的遭了天灾,备岁不足,这一点是可以救命的!”
“况且受粮数量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按户出粟,分为上户中户下户,出粟数量依次递减。义仓粮主要靠王公贵胄那些上上户就已经填的差不多了,真正到下下户根本就征收不了多少,哪来的什么倾家荡产的负担!”
崔皓还要再争论什么,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灼热的手背之上,连同他胸腔里那一通邪火一并浇灭了。
紧随其后的是痛彻心扉的寒。
他环顾一圈,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等着落井下石的,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人在乎他在说什么,他站在一群人中间,上演的不过是一个笑话。
崔皓猛地明白了,楚太后昨天叫的不是他一个人,这在场的每一个红齿白牙咄咄逼人的人,都被问过一句——对柳相那位置感不感兴趣。
他突然想在朝堂上大声问一句,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之前这些人中哪个出了事,柳珵不是尽心尽力帮忙,事到如今,一看到柳珵失宠,落井下石起来一个比一个快。
崔皓反手握住柳珵的手,既然这里容不下他们,那他也没有必要再站在这里给他们端摹了。
刚欲抬步,只听大殿上一道声音应时响起。
“当初义仓制度是在朝会上裁决通过了的,那就已经是我大周的一道律法,在场的各位都应出力拥护。义仓制度实行时效尚浅,到底是优是劣尚无法裁决,那便等着试行一段时日再议。”
众人一愣,齐齐抬头看上去。只见宁亲王轻靠着椅背,单手撑着额角,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大殿上一时之间阆无人声。
李释站起身来扫了眼殿下,“今天就到这里吧,退朝。”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空空如寂的大殿上只剩了两个身影。
“仲佩……”崔皓叫了几声柳珵才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一个冰凉如水,一个灼热似火。
柳珵指节动了动,轻轻松开崔皓的手,再看一眼空空荡荡的龙椅,摇了摇头:“走吧。”
“你没事吧?”崔皓紧跟上去,“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
柳珵苦笑了下,嫉贤妒能?他有什么贤什么能值得这些人嫉妒,不过是觊觎他身后那点势力,如今见他失宠想要取而代之罢了。
说起来不过是跟他一样的可怜人。
“你就该跟着他们一起讨伐我才对,党同伐异,才好在这官场上生存。”
崔皓一拧眉头,“这样的官场,不待也罢。”
“别说胡话。”柳珵呵斥一句,出了大殿,对着巍峨壮丽的龙尾道看了一会儿,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家吧。”崔皓在身后道。
“家?”柳珵愣了愣,望着宫墙外一百零八坊高低起伏的屋翎瓦舍,忽然觉得悲哀,这长安城这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你先回去吧,”柳珵偏头对崔皓道,“我去个地方。”
下人进来通传时楚太后刚好修剪完最后一支瑶台玉凤,一簇簇莹白如雪的花枝被束缚在腕子粗细的盘口瓶中,带着一种约束之下的美。
楚太后纤纤玉手放下锋利的剪刀,满意地打量了片刻,吩咐下人摆在厅中显眼处,这才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柳珵由清宁宫的侍女带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正开的娇艳的白菊花,再一低头,换下来的残枝败柳还没来得及收拾,被丢弃在一旁,满地残骸。
有人爱养花,有人爱养鸟,楚太后爱的却是把这些正待盛开的鲜花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沐之阳光,浴之甘露,自此这些花的起闭生死皆由其所控,顺之则生,逆之则死。
以前他也是这么一支花,如今开残了,开败了,便该零落成泥了。
楚太后注意到柳珵的视线没放在自己新插的瑶台玉凤上,反倒是看着一地残花,轻轻一笑,“你跟着哀家多少年了?”
柳珵收了目光,低头回道:“臣自入仕便追随先帝,如今刚好十二年整了。”
提起先帝,楚太后目光放柔了几分,“是啊,哀家记得,你是那一届的新科状元,意气风发地站在含元殿前,先帝那时还特准我隔着一片青纱帐子看了一眼,当时我就想,好一个俊俏的青衫郎,若我还有什么未出阁的姊妹亲眷,真想求先帝赐婚下来。”
柳珵拱了拱手:“臣有愧先帝所托。”
“不,你做的很好,若不是有你,如今还形不成这样的局势。”楚太后稍一停顿,凤眼一眯,又道:“只是,哀家想要更好。”
话已至此,柳珵总算明白他被抛弃的原因了,他倾尽全力,也不过做到与李释平分天下的地步,而楚太后要的,是他给不了的,是整个天下。
天下归一,也就不存在摄政之说,楚太后要对付的不是他,而是李释。
柳珵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争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觉出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累,他是真想歇一歇了。
双膝跪地,柳珵道:“臣自永隆二十二年入仕,为官十二载,劳劳碌碌,虽未有建树,然未敢一日懈怠。今积劳成疾,不堪厘务,请求辞官以避贤者,谢绝人事,老于乡里,请太后恩准。”
楚太后大概没想到柳珵能如此痛快,稍稍一愣,忽又掩唇笑了,“柳卿不过不惑之年,正值壮岁,哪来的这些劳啊疾的,天子年幼,哀家还得靠你帮扶呢,”
柳珵疑惑抬头,一脸茫然。明明选择弃了他的是她,如今说要用他的也是她,一时是有些拿不准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只能抬着头等后话。
只见楚太后艳丽的红唇一张一合,接着道:“你能为陛下做到什么地步?”
柳珵忽略嗓子有些发紧,“陛下乃真龙天子,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此甚好,”楚太后抿唇一笑,“哀家这里刚好有一件事想让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