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的事,辛氏打了主意让萧二爷出手,然常氏心里却也有自己的算盘。
夤夜更深,一艘装满药材的货船自东边使来,停在平江府城外的码头。
货物未卸,便打里面出来了十几个奴仆丫鬟。
“主子,当心梯沿。”说话的是常氏跟前的当家女掌事。
顺着她躬身的方向望去,一纤细身影自夜色中走出,映着两旁灯火,才渐渐瞧清了模样。
那妇人挽着髻,发间簪着点翠金凤,步履轻移,似是闪着熠熠金光,一身华服乃辉月纱所制,提灯而过,满天星辉皆披于身。
柔荑凝脂,搭在那女掌事手背,抿唇轻道:“他人呢?”
女掌事撇着嘴朝正前方指:“您瞧,早就在那儿候着了。”
常氏峨眉微蹙,虽是不喜,但娇态天生,只在眉目间肆意流淌。
她微微咬唇,红唇上附着的那枚胭脂记愈发的清晰。
前头那人笑着过来迎人:“知道你要来,我高兴的一夜不能合眼,天刚擦黑,我就来了。”
“哼。”常氏满脸讽笑,冷冷地嗤他,“少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你们父子两个背着我捣鬼,等回去我再收拾你们!”
萧二爷也不说话,只赔着笑脸,凑近了扶她上马车。
灯火明灭,待人走远了,一声号子冲破了浓夜。
“嘭!”火把燃起,码头便又热闹起来。
常氏盯着跪在跟前的父子俩,恼地骂人:“三张纸糊出个驴头来,她辛荣好大的面子啊!”
生意是两家一道做的,凭什么自己搭上十几吨的棉花,还要再舍了京城的关系去帮着疏通?
常衎不敢说话。
还是萧二爷老练娴熟,不紧不慢地起身,凑过来讲情:“哪是她辛荣面子大啊,分明是我夫人宽宏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
“再说了,咱们是看她的面子么?”萧二爷好容易摸到了那只冰凉的小手,再不肯放开,继续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做婶婶的偏疼永昌那孩子”
听他提到永昌那孩子,常氏才稍降辞色。
崔永昌在帽儿岛上养病那会儿,常氏就最疼他了。
那孩子嘴甜,又会说好听话哄人。
比常衎这个亲生的都要讨喜。
萧二爷顺杆上坡,继续道:“大哥是亲的,侄儿也是亲的,没道理你跟嫂子置气,让亲骨肉任人拿捏的道理。”
常衎也跪步上前,帮腔道:“是啊,您不是常教我,要跟永昌兄弟和睦,不分你我么?”
常氏舍不得打萧二爷,可对儿子却是狠心。
她提手揪住了常衎的耳朵:“小兔崽子,胆子随着个子长啊!我平日里催你早些成家立业,怎么不见你听话!”
正经事情没一样上心,倒在这些犟嘴耍滑上下了功夫!
常氏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儿子身上,又骂了几句,才把人撵了出去。
也不知萧二爷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常氏欢心。
转天,她便松口改了主意。
送萧二爷出门,常氏还不忘叮嘱,“有使银子的地方,你只往富足了给他们,咱家不短这点儿,你就是填了这平江府的一应,咱们还有岛上的退路不是?切不可只身进去。”
萧二爷咬了咬她的胭脂记,又顺走了她手上的帕子,才笑着翻身上马。
爹娘恩爱,连外人也不避讳。
常衎在一旁憋笑,羞的脸都红了。
常氏睖他一目,怪声怪气道:“我听掌事的说,后梁那船货你让了他们两成利?”
她伸手摸上儿子的耳垂,拉着将人往回领:“你父亲猜,肯定是咱们小春天的春天来了,好小子,跟为娘讲讲,瞧上谁了?”
常衎脸上臊得更红,却咬紧了嘴,只字不提。
常氏在这里锲而不舍的地打听儿媳妇的踪迹。
青州宣平侯府里,辛氏也在怒气冲天的教子。
“都是常衎那臭小子把你给带坏了!”
辛氏气不打一出来,她脾气又急,指着指着就想上去打人。
得亏是春姑姑在一旁拦着,才没能让崔永昌挨打。
“我告诉你,崔永昌!”辛氏将手边香几拍的生响,咬着牙警告:“今儿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绝对去不了北边!”
千辛万苦把他养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给那些反贼添一助力么?
曲妙妙在一旁椅子上坐着,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红着眼圈瞪某人,恨不得婆婆能打得狠些,让他改了主意才好。
辛氏又指着儿媳道:“你要北上跟着去谋反,你媳妇儿怎么办?妙妙还年轻,你敢前脚走,转天我就认她做闺女,招个女婿进来顶立门户!”
崔永昌面目平定,不见半分退怯:“您也不用连哄带吓唬的威胁我,他们扣着父亲在京城不放,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缘由么?”
“你父亲他是去给老祖宗侍疾!”
“您说谎!”崔永昌也梗直了脖子,脊背挺起:“他们畏惧我崔家在镇北军里的名声,又离不了咱们,才扣了父亲在京城为质!”
辛氏恼红了眼,一把推开春姑姑,上前扥住他的脖领子,便是三记耳光。
想反驳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不知道么,她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她跟崔浩夫妻分离,还不是为了这混小子!
昊天罔极,他们不求什么报不报的,只盼这一株独苗能够平安顺遂,夫妻和睦,再添个香火传承也就圆全了。
可如今……
这混小子竟要北上,跟那些后梁余孽一道去做乱臣贼子!
辛氏脚步踉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眼眶。
春姑姑搀着人坐下,劝道:“小姐,永昌身子弱,真打出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辛氏哭的悲切,“打死了他,我和他爹也一道跟去,一家三口在阎王殿里碰上,再没这些糟心的事儿!”
曲妙妙哽咽着起身,在崔永昌身边跪下,抱紧了他的一只胳膊,低低地哀求道:“你别去,我舍不得你……别去好不好……”
旧疾发作之时他没哭,挨辛氏打的时候他也没哭。
可这会儿瞧见小人儿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沙哑着嗓子跪着阻拦,崔永昌再也没法子心硬的将人推开。
抬手为她揾泪,崔永昌和声道:“阿娪乖乖,别的我都应你,独这回不成。”
“为什么!”
曲妙妙也有些失了理智,狠狠推他,后退两步,厉声质问。
“为什么?”崔永昌忽然舒笑,重复了几遍她的疑惑,才喃喃道:“为的可就多了,为了崔家,为了你,也为我自己。”
他侧目看一眼上首辛氏,才扭头继续道:“小傻子,你当我这病是天生的?”
“他们要我们崔家断子绝孙,当年能给母亲下毒,以后也能给你下毒!”
“我不想我的儿子也自幼带着恶疾,一辈子抱着药罐子过活!”
“我更不想以后跟父亲那样,见不到妻儿,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站在京城的繁华之上,遥望青州!”
他拉紧了曲妙妙的手,两个人的手握紧,黏在一起。
“阿娪,我不是父亲,也不会让你跟母亲这般,余生揣着思念过活。”
他言语轻轻,但却有千钧之力。
宣平侯府藏在金堆玉砌之下的遮羞布,就这么大喇喇的被揭起,曝露在天光之下。
有痛心,更多的却是无奈。
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泣不成声。
辛氏以手撑额,再说不出一句责骂的话。
春姑姑坐在地上哭小姐命苦。
唯有曲妙妙,满面泪痕,怒目切齿地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要是丢了性命!我连想念都没了!”
人活着,就一切都有转机。
可入伙了后梁那群反贼,跟他为敌的可是镇北军啊!
辛家拿银子养出来的镇北军,却要挥刀向他,将母亲置于何地?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曲妙妙越想,心底的愤懑就愈发浓烈。
她不要他做救世的英雄!
她只要他这个人,要他好好活着,要他长命百岁。
夜里,两个人并排躺着,没人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吸声缓动。
“也就明后几天的事儿,大哥哥来家,你说服了母亲,有咱们两家的银钱扶持,后梁那边粮草齐备,一举南下绝不成问题。”
曲妙妙瞪他,指甲掐在肉里,说不出话。
合着上回常衎来青州说事,为的就是这个?
“阿娪……”
崔永昌最会装可怜卖乖,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白日里你给我打的,这会儿肿起来了,疼死人了。”
手下的温度滚烫,是肿了不假。
可曲妙妙却没有心疼的意思。
她捏起那块有些僵硬的浮肿:“你就作吧!等回头母亲生气,提刀把你跟常衎两个都赶出去才好!”
“啊——”崔永昌倒抽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喊疼。
“疼疼疼!要了我的命!”他又央声,“好夫人,快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渗了血丝,破皮了?”
曲妙妙终是不忍心弃他不顾。
喊人进来掌灯,又叫宝妆打凉水来敷,待红肿稍微消散,才重新涂上一层重瓣粉消肿。
她有了回应,崔永昌也绽开笑颜。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躺在床上,崔永昌侧身把某人搂在怀里。
起先有些反抗,可他又哄了几句,才安生下来。
崔永昌喋喋不休的在耳边捡好听话说,怀里小人儿却哼都不带哼的。
秋虫声长。
才听到她声音嘶哑地环上他的腰身:“明天,让刘大夫给看看吧,肿得厉害,还是得吃药才成。”
“都听你的。”崔永昌停顿片刻,才顺声作答。
墨色之中,他抚上她的面腮。
指尖染上湿意,烫的人钻心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太难过了,推个文:
下个月开《二嫁青梅》: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常衎和他的小娇娆《小娇娆》:小春天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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