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暗夜荒林中急促奔跑的喘息声由远而近,尹素问一手使劲拽着裙摆一手狠狠拨开眼前挡路的杂草匆匆奔命,边跑边朝着身后浓重的夜色张望。她身形狼狈神色慌张,仿佛身后正有什么骇人之物在紧紧追赶。
“快些,再快些!”用颤抖的声音为自己暗暗鼓劲,她似乎是怕极了身后尾随而至的脚步声,可偏偏越是心急度却越慢了下来。
“你个不孝女,还敢再跑?!”
一张铁青色的脸猛地出现在尹素问面前,满面怒容的男人高声呵斥着还顺手甩出了手中的钢鞭。钢鞭未起,被堵住去路的尹素问早已吓得身如筛糠,唇齿寒颤,只得使劲攥着拳头给自己一点点力量。
“父亲,父亲,饶过我吧!饶过我这一次!就一次······”
她跪在冰凉的山石之上朝面前的尹元频频磕头求饶,双膝是被岩砾刺破的痛楚,全身是如坠深渊的冰凉,而她的头脑却越不清晰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尹元,她是认得的,可自己究竟为何会夜半奔逃至此,还一路被狠命追赶?为何这父亲并未言语也未起鞭,自己就吓得将要肝胆俱裂,他不是一向很疼爱自己的吗?为何此时的自己会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小姐,小姐,快醒醒!”
被一阵呼唤声惊醒的尹素问睡眼朦胧,先看到的是侍女南珠一脸焦急的模样。额头的丝帕将冰敷过的凉意一点点传递到肌理,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番惊惧交加、亡命奔徙竟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不由长舒一口气,幸好只是梦境而已。
“小姐怕是做了恶梦被魇着了,喝些安神茶吧。”
“我没事。”
恐惧平息,她依旧是往常淡然的模样,与梦境中那个柔弱颤抖的自己大相径庭。一旁的南珠放下茶盅,重新绞了帕子一点点为她擦去头上的薄汗,又新添了安神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南珠原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弃儿,少年时逃难流落至上原府,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府尹大小姐尹素问收留。她从小伺候陪伴尹素问长大,在她的眼里对方更是家人多过主子。虽然自家小姐这些年与以往颇不相同,性情大变之后在尹府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甚至与自己也不如当年亲厚,常常会让自己坐个冷板凳,可这些都不影响她依然是个实心眼的忠仆。哪怕只是做了一场恶梦,看到尹素问那孱弱苍白的模样,都让她心疼不已。
“如今是盛徽几年了?”
“盛徽十九年。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竟连年月都忘了。”
放了靠枕扶尹素问半倚而坐,听她的语气难得有些温度,南珠没来由得开心,也跟着打趣起来,“又或者是小姐在梦中去了书中写的那个叫什么花园的地方,过得太快才忘却了时间。”
“桃花源,若真有那样的地方就好了。”
尹素问笑笑,自己无意间提起的一个故事,南珠倒还记得。
“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已经多年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恶梦了,怎么今儿个倒一下子严重起来。方才叫了好久都醒不过来,可把奴婢吓坏了。”
“是啊,十年了。十年没有再做过的恶梦怎么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深知那梦中的凄惨光景,那些鲜血淋漓的恐惧并不只是虚妄,他们都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于自己生命中的时光。只不过,她以为经过这十年的修复和成长,应该是早就将这恶梦封存了才对的。
南珠并没有注意到尹素问的遐思,自顾自拿了药匣过来,难掩一脸的担心。
“小姐的膝盖还疼吗,要不要再上些药?早说了,那云居寺在东皇山的深处,未修栈道崎岖难行,若是祈福,山下庙宇那么多随便选一家都好。可小姐你偏偏不听,一门心思要去还不让人跟着,这下好了,膝盖伤的这样重,不疼才怪呢。”
她的语气是埋怨的,手里的动作并没停下,将不同的药水分层涂抹好又仔细裹了纱布。
“那些哗众取宠的庙宇被修得金碧辉煌,寺还是寺而僧已不是僧,哪还有半分灵性,不拜也罢。云居寺却是一定要去的,好不容易才辗转打听到的地方,为了少卿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手中的祈福袋绣面精致,颜色虽不花哨但针脚考究,足见绣者用心。袋中装着的正是尹素问一路辛苦跋涉从云居寺求来的佛签,张少卿前日里受了伤,有些佛法加持的器物相伴,想必也能好得更快些。
提及张少卿,她的脸上总会有不自觉的笑容。宰相府的世子,英俊潇洒的才俊,京中多少闺阁女子迷恋他的风貌,仰慕他的地位才华,唯独尹素问在他的身边,不问究竟、不谈条件,简单却爱得坚决。这个男人是她的全世界,为了他都是值得的。
尹素问的爱明显、炽烈、不容阻止,南珠自知身份低微提不了什么反对意见,却仍是欢喜不起来。按理说自家小姐自遭逢家变而凄苦生活,张少卿出现后总算有些许好转,才子佳人也算当对可她偏偏觉得这个张公子并没有尹素问所说的那样好。具体不好在哪她也说不上,或许只是觉得他看向尹素问的眼神总是不温不火缺了些什么,又或许只是自己头脑热多虑而已。
摇摇头驱散自己的胡思乱想,接过尹素问手中的福袋收藏在锦盒中,“是啊是啊,为了那张公子小姐尝多少苦都只觉得是甜的,只要提起他来这脸上的笑是藏都藏不住。”
“莫要胡说,伶牙俐齿也不知跟谁学的。”
尹素问面上一红,是略有些嗔怪却羞涩的模样,白里透红的小女儿神色倒是让南珠舍不得再寻她开心。
“小姐的事奴婢自不敢胡说,只是,只是有些为小姐不值罢了。”
“有何不值?”
“与那张公子相识也有十余载,小姐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点点滴滴分分毫毫珠儿都看的清楚明白,可那张家公子却总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日子久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却也没见他有提亲的意思,所以奴婢才为小姐不值。”
这多年来除了张少卿以外,尹素问总是孑然一身不与旁人多言,连南珠都不甚亲厚,倒没想过今天能听到如此体己的一番话。同样,她也从未想过这些值与不值的问题。
“其实他很好”,轻轻拍拍南珠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