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风不算喜人,空气里带着些燥热。
下了自习操场上,总有几对小情侣,避开草坪上的照明灯,在角落里说些黏黏糊糊的话。
第四圈了,离三千米还差三圈半。
贺慈沿着操场的外围跑着,这里灯光不是很亮,正好适合他一个人。
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却还是中午言喻冲他伸出软糯的掌心时,那副可怜样儿,眉头耷拉着,眼睫也跟着微垂,像是真的怕极了他下手打他。
轻轻‘啪’了一声。
言喻吓得眯起了眼,想象中的痛感没有传来。下一秒,身边笼着的大片阴影已经不见,而他手上却无端增添了些分量。
言喻低头,贺慈的手机正端端放在他手上,带着些温热,看起来用了很久了,手机的屏幕还没暗下来,界面简洁的人一眼都能看清,没有杂七杂八的软件,只有备忘录,微信,以及一些最基础的软件,还有类似于水滴筹之类的软件。
那些娱乐app,甚至是qq,言喻都没有看见。
他转身,那位只是看起来很凶的男生,已经坐回了桌子上。
“刚才是陈阿婆,”言喻听见他说,“陈阿婆的儿子工伤落残,需要很多钱。”
言喻一怔,想起了他手机上的水滴筹,贺慈应该是从上面看见的陈阿婆,然后把钱给陈阿婆送了过去。
缓缓抬头,对上贺慈的眸子,言喻头一次,在里面看见了沉重和极度的压抑,一种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年龄阶段的情绪,和原本不该他这个年纪承担的责任。
“你们认识吗?”
贺慈摇头。
言喻没来由地默了声。
因为贺慈父亲水泥厂坍塌导致的工伤事故,反而成了他一辈子的阴影。像这样的家庭,贺慈究竟承担了多少个,言喻不敢想。
“我不知道你对我了解多少。”
贺慈目光微垂,像是在看那份西红柿拌饭,可言喻却觉得,贺慈合该是想看自己,却又不敢。
“我没那么坏,”贺慈目光微抬了些,落在言喻踩着的那道地缝上,投在那处的阳光和阴影泾渭分明。
默了片刻,他说,“你不用提防我。”
言喻踢开腿边的石子,漫无目的的走向操场。
今天那件事,确实是他不对,且不说贺慈还没有做那些事,他凭什么一丁点儿的私人空间也不留给贺慈呢?
言喻正想着,迎面撞上了操场入口的一颗迎客松,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瞬间撞飞了他那些思绪。
他摸了摸,额头上已经鼓起了小小一个包。
边上传来一声轻笑。
言喻抬头,暮色下,隐约能看清对面站了个人,还有些眼熟,只是他没戴眼镜儿的习惯,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等不及他问,对面那人已经率先冲他递过来毛巾。
言喻捂着自己的脑袋,提防着看着他,没有接。
“忘了?”那人拨弄着眼镜,又重新带了回去,“小学弟,你上次在班里杠我的时候,就没想着记我的名字?”
“听说你和许政一分手了?”
听着他的声音,言喻瞬间想了起来。
这人是林照。
应该是贺慈不喜欢的人,偏偏他这人说话也不讨巧,言喻也不喜欢。
言喻没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运动会快要开始了,他的三千和跳远也该练起来了。
他想让贺慈知道,他没有提防他。
哪怕这次运动会依旧还是倒数第一,可他就是想让贺慈知道,还有人不愿意放弃他。
从三千米的起点到终点,他没想过放弃,贺慈也不准。
“我们不熟。”言喻绕过林照,捞起额前的短发,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把缠在手上的运动带戴了上去。
林照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那你跟贺慈很熟吗?”
言喻脚下一顿,回头,听着林照这挑衅的语气,他没来由地起了火,“我跟他当然很熟。”
林照‘哦’一声,不甚礼貌地失笑,“你不是跟他很熟,你跟谁,都很熟,所以你从来不了解贺慈是怎样的人,对吗?”
“又或者说,你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当然,我也承认这点,或许他可以成为你的下一个许政一?”
言喻面色骤冷,转身上前,虽然身高不及他,却还是逼得林照后退半步。
他仰头,声音难得的郑重和严肃,“贺慈是贺慈,不是谁的替代品,我是不了解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告诉你,”言喻攥紧拳头,眼神带着些决绝,“我比谁都了解他!他不是你们口中大逆不道的混账,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
林照一哂。
“他的父亲是他亲手举报的,贺慈一直都在尽力弥补给这些人造成的伤害,难道因为他父亲,他连安安静静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都没有吗?”
林照冷笑,看着言喻的涨红的脸,只觉得他有几分可笑。
“小学弟,这就是原罪。”林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贺慈的出身,哪怕他付出再多,那也是他活该。”
“你如果单单以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那你才叫真的大错特错。”
言喻一怔,只觉得那一瞬间胸口堵得要命,他没办法改变这么多人对贺慈的看法,因为贺慈父亲做的恶,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
不远处的一双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林照目光落在十米开外的贺慈身上,看样子是刚跑完步,额角还是湿的,又或者是跑步的时候,发现了在这里和他聊天的言喻。
林照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抬手给发怔的言喻整理着有些歪的运动发带。
“不要被他骗了啊小学弟。”林照抿唇,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一点儿也不值得可怜,有空的话,还是去图书馆看看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话落,他便转身离去。
言喻愣愣坐在台阶上,直到约定跑步却姗姗来迟的陆宣,在他后背锤了了一把。
“小言子,怎么不去跑步,看到慈哥了吗,我听大星说在操场看到他了,他不知道他身体啥情况?”
贺慈?
言喻抬头,想起林照那些话,他眼睛有些酸,“我今天不跑了。”
还没等陆宣回话,言喻人就已经跑开了。陆宣看他这迷糊样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眼他去的方向,是图书馆。
言喻匆匆忙忙刷了校卡,一进图书馆,马上就找了台机子。在搜索框里输入‘贺征’两个字,果然弹出了一大串链接。
【目前坍塌情况严重,造成二次坍塌,三伤一死,‘征途’水泥厂已停止生产,警方已介入调查。】
【四中学子大义灭亲,举报试图隐瞒水泥厂坍塌情况的父亲,详情见下图。】
【‘征途’水泥厂经公司法人同意,除按司法程序赔偿受害者之外,捐出公司所有财产,含别墅在内约七千万人民币。】
【妻离子散!‘征途’水泥厂一朝倒闭,贺征夫人或抛夫弃子!】
大段的文章旁边,配了一张图,是黑白色的照片。
三年前,男生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抽条,瘦弱的靠在贴着封条的别墅墙边,面对一大堆媒体的追堵,男生一言不发,垂着脑袋,紧紧把妹妹抱在怀里,怀里小妹的脸被遮的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