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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不见为净,也不管他们还打不打了,明霜扭头就走。
等回到房内,她捞起手边的靠枕抱在怀里,直冲杏遥道:“你看他,现在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您别气啊。”杏遥倒了杯茶,“我觉着,江侍卫想不出这种法子,他脸皮子那么薄,哪儿使得了这招啊,多半是严大人逼的。”
“你想想,之前不就是他指使着人家做了那么多坏事儿么?这次保不齐也是他的主意。”
明霜冷静下来,搂着靠枕缓缓颔首:“严涛这个人城府的确很深,爹爹和他相交那么多年了,他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偏偏爹爹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行,得空我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他。”
余下的几十杖并没打完,江城是被扶着回去的。严涛已经请好了大夫,褪下外衫,背脊上早已血肉模糊,老医生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给他上药,和他狰狞的表情相比,江城倒显得平静许多。
“哎……真可惜。”严涛抱着胳膊叹气,“还以为这次能让你回明家。”
“想不到那个丫头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很啊。”他无奈道,“没办法,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往后得看造化……你好好儿养伤吧。”
江城低低道了声多谢大人,之后便再无言语,冷冷淡淡地坐着。
知道严涛是在利用他,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来联合明霜一起对付明见书。
尽管是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他竟也带了几分侥幸之心,想着……或许这样做,真能叫她松口呢?等到了这时候,脑子里才清明了一些,愈发觉得自己很卑鄙。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心肠软,利用她余情未了。
江城抬起手摁住眉头,将整个脸埋在掌心。
他发现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回看见她近在咫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从身边经过,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老大夫以为是手劲儿大了,偏头看了他一眼,宽慰道:“这伤口么,上药的时候总是会疼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往后结了痂,再脱掉,完完整整的就是一块新皮,这才叫脱胎换骨嘛。”
他笑着打趣,却没人应答他,周围满是药膏的清香,盈盈绕绕,挥之不去。
秋意渐浓,明英入翰林院已有两月了,明面上说是状元,其实做的也就是些毫无实权的琐事,每日纂修实录、校勘史书、编修本纪诸如此类。时间一久,他便感到厌烦,去了几趟回来,少不得有些怨言,终于忍不住找明见书诉苦。
“修书编撰实在是太枯燥,我是真的做不了这个。”明英不住在书桌边打转,“爹,您就不能想想法子么?我可是状元啊!”
“我知道你是状元。”明见书发愁地搁下笔,“可是翰林院修撰这是圣上钦点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您是吏部尚书。”明英不死心,“贵为六部尚书之首,您随口一句话,不就把我从翰林院调出来了么?”
“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正因为我是吏部尚书,有多少人盯着准备抓我的小辫子!你是我的儿子,我若把你调出来,别人定然会一本折子奏到官家手上去,说我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到时候怎么办?!”明见书语重心长的宽慰他,“你莫急,你还年轻么,在翰林院多待几年没事的。看看乔清池,他是甲子年的状元,也是足足做满了四年的侍读才有机会到吏部任侍郎的。”
“四年?这也太长了!”
明英踱步两趟,厌恶道,“让我在那群老书呆子里待那么久,别说四年了,四天我都等不下去!”
“你胡说什么!”明见书“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指着他鼻尖就骂,“那都是前朝的元老,你的前辈,叫声阁老都不为过,你竟这样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我真是白抬举你了!”
眼见父亲发了火,明英登时缩在原地,不敢出声。
“别以为你中个状元是个多得意的事,要不是我,你连个进士都中不了!我奉劝你早点把那些花花肠子早点收起来,省得我让你难堪!”
明英闻言,心知是惹恼了他,忙颔首认错。
明见书看着他就来气,“还杵在这儿作甚么?还不滚出去,我瞧着就碍眼!”
明英只得讷讷地应了,夹着尾巴往外走。
他从小听惯了奉承话,自诩是天之骄子,当然不肯屈身在翰林院,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极有可能让自己错失良机。如今郁郁不得志,又一心想混出个大名堂来,但父亲不帮忙,他急于求成也顾不得许多,命人抬了几箱金银珠宝就上翰林院去了,这一送,就出了事。
明英下狱的消息,明霜是在两天之后得知的,她院子里的人消息都不灵通,但此番动静实在是闹得太大,听说张姨娘和叶夫人在正院吵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刘管事忙命人请她去一趟。
贿赂朝廷二品官员,这罪名可不小,据说当天明英就被拉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原本朝中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也不少,但偏不巧他是明见书的儿子,正愁没有把柄可抓。对方把东西一收,回头就进宫面圣。金银都在,全是铁证,赖都赖不掉。
如今怎么发落还没下来,明见书急得在堂屋里打转。
“蠢得没边儿了!我前脚才提醒他,转过头他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下好了,颜面扫地,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叶夫人坐在旁边直哭:“儿子都这样了,你还骂!非得看着他你才高兴么!”
“儿子不成气候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他拍桌喝道,“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一口就想吃出个胖子来!他以为官位都是从天上掉的,一步就能登天么?!”
吵归吵,到底是家里唯一的子嗣,倾家荡产也要救回来。明见书托人去刑部探了探口风,对方倒也好说话,开门见山地说是想和明家结成亲家。
这话不算委婉,明见书一听便了然了。
他家里三个闺女,嫁了一个,还剩两个,明霜名声不好,又是个残疾,人家定然不肯要,如今就只有明绣了。
叶夫人想救儿子,哪里管旁人作何想法,当即答应下来。
明霜到正院的时候,明绣和张姨娘正在厅堂内,跺着脚边哭边骂,“凭什么啊?他造的孽,让他自己还去,我干什么非得帮他?”
叶夫人咬着牙痛心疾首:“他是你哥哥!你难道不该帮他么?”
“我哥哥?”明绣含着眼泪笑出声,“他有把我当妹妹么?他那么看不起我,合着我还得为了他把自己给卖了?”
叶夫人拉住她,难得地放下身段来好言劝道:“这尚书大人也算是朝中大员,你嫁过去风风光光,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明绣猛地回头,狠狠瞪她,“他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都能做我爷爷了,你问我嫁过去有什么不好?给人做妾好么?你怎么不去!”
“绣儿……”明见书上前握住她的手,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只有你能救英儿,你就当积德行善了吧……”
明霜远远听见,登时一怔,遥遥望去,明见书的背影就在眼前,却何其陌生。如此残忍的话,他说来风轻云淡,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年滚下马车时在车轮下看到的身影和此刻的这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变。
他可以牺牲所有人,但绝不会牺牲自己。
“我才不要积德行善!”明绣愤然甩开他的手,狰狞地吼叫,“我是要嫁到豪门望族里做正房夫人的!我是要进宫做妃做嫔的,谁要嫁去做妾?说出这种话来……你们还是人么!”不经意看见明霜在身侧,她抬起手,颤抖地指了过来,发了狠地厉声质问:
“她也是明家小姐,她怎么不去?她年纪比我大,要嫁的人应该是她啊!”
她染了蔻丹的食指正对着自己鼻尖,明霜冷不丁一愣,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眸子里扑出的怨恨,凄厉而凶狠,蛇信子一般逼近她身体。
“霜儿腿上有疾,否则我也就让她去了。”明见书摇着头无奈道,“现在对方点名道姓只说要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话让明霜心里骤然一空,呆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笑。她这双瘸腿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想不到今天却能救她一命,若不是双脚残废,只怕现在在场上哭的就该是自己了。
张姨娘搂着女儿哭了一会儿,又跪在明见书跟前去扯他袖摆:“老爷,您不能这样啊,绣儿还那么小,她不能……咱们说不准还有别的办法呢,您再考虑考虑吧!”
明绣喘了口气,摁着心口,几乎绝望地长嚎:“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让我死吧,我宁可死,也不要嫁过去!”
明见书眉头紧皱,约摸失了耐性,拂袖转身,撂下话来:“行了!你今天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都把三小姐给我看好了,从现在起到上花轿之前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他冲左右厉声吩咐,“若是想寻短见,就把她手脚绑住!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跟着陪葬!”
底下人打了个哆嗦,唯唯诺诺地应着。
院落里满地枯叶,秋风萧瑟,明霜看见她站在这篇荒凉里,然后缓缓地瘫坐下去,背影惨淡绝望,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哭得响亮,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慢慢的她止了哭声,开始仰头大笑,声音凄厉又尖锐,似乎用尽平生力气。
想起许久之前,她坐在一片春景里,幻想勾勒出五彩缤纷的未来,心高气傲,盛气凌人,多少富家子弟踏破门槛来追求也不屑一顾。她曾经立誓这辈子不做妾,然而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很讽刺。
人都散了,家里清清静静的,空荡得令人害怕。明绣蜷缩的身子就在她眼前,死寂的气息在四周散开,缓慢地蔓延到她脚下,毛骨悚然。
明霜忽然觉得心中寒冷,冷到了骨子里,她紧了紧衣襟,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回去吧。”
傍晚黄昏日落,正是晚饭时候,严家偏院里换班下来的一干侍卫正坐在饭堂里吃食休息,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夜间不当值的此刻也拿出几壶来喝上两口。
“听说明家大少爷下狱了,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送银子,想把人救出来呢。”
有人摇头:“想不到明大老爷也有今天,陆大人还没死呢,就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倒了,多少人要跟着遭殃啊。”
“那有什么办法,朝廷里要变天,谁也拦不住。风水轮流转啊,当年爬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疼。”
几杯酒下肚,酒劲儿一上来,说话也就都少了些忌讳。
“这宗案子已经提到大理寺去了,明老爷现在是穷途末路,只得把闺女嫁了。”
“真够狠心啊。”有人啧啧出声,“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么,说是准备把明家小姐嫁到刑部王尚书家做小妾,这就叫什么……舍得不女儿要不回儿子。”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围桌喝酒的几个侍卫赶紧闭了嘴,埋头扒饭。
“王尚书?那可是个色中饿鬼啊!”背对着门的侍卫自然看不见,把筷子一扔,张口就道,“他今年都六十三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往人家小姑娘身上打主意,这不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脸么!”
旁边有人猛地拽了一下他袖子,他被扯了个趔趄,回头瞅见江城就站在自己身后,星眸沉静,朝他望了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有多大起伏。他浑身一抖赶紧转过身来,抱着饭碗和旁边几人一起埋头苦吃。
“侍卫长好……”
周围的几个一面打量他表情,一面忙不迭行礼。江城只略颔了颔首,举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靠在门上,仰头闭目,深深叹了口气,全身像是虚脱一般使不上劲。
她要嫁人了,为了明家,嫁给一个六旬的老翁……
胸口像是被利刃划过,那股腥热堵在喉头,涌不出来,只卡在那里,死死的堵住咽喉,仿佛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他试图稳住心神,房里漆黑而昏暗,她的一颦一笑不住在眼前闪过。他迈开步子,身体却僵硬如铁,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听得“啪”一声脆响,剑鞘已被他扣碎,裂痕蜿蜒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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