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康熙沉声发问,语气中的怒意不带丝毫掩饰。曹寅等人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心中暗暗叫苦。
乐姑娘当时那态度,他们也没法不配合啊。更何况,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们了,纵容得你们连主子是谁都忘了。”康熙的语调平静下来,话语中包含的意思却让曹寅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因为康熙对乐臻那种过分包容的态度以及两人之间称得上平等的相处模式,曹寅几乎把乐臻当成了第二个主子。
不,不是这样。更准确说来,因为康熙对乐臻的态度,曹寅几乎快忘了,他们面对的,是生杀予夺的君王。
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替主子做决定,是他们僭越了。
敲打了一番愈发心大的下属,想到只给他留了个纸条、这会儿已经深入敌营的乐臻,康熙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清军入关以来,四川一带反清复明的一向不少。他们先前便发现了有人暗中窥视,若是往常,康熙必定要派人去查个清楚,绝无姑息养奸的可能,只是这回,康熙暂且没有动手。
穿越之前,康熙对汉人的态度一直十分明确,反清复明的更是斩草除根毫不迟疑。但是,穿越现代那一世,他也是汉人,接受了现代的教育之后,他更加没办法完全站在满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反清复明的源头他很清楚,甚至一开始他对汉人也是持打压态度的。相较于汉人,满人实在太少了,所以,穿越前的他以为,要想维持统治,就必须把汉人的反抗之心压下去。
不只是他,前几任皇帝都这么认为,也都是这么做的。毕竟双方是敌对关系,谁会对自己的敌人仁慈,立场问题罢了。成王败寇,理所应当。
最多也就是方式太过没有人性,造成的结局也太过惨烈,清军的一些做法确实不对,被骂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在现在的他看来,不管是什么民族,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员。过去的错已经犯下,他所能做的,就是改变未来。
这回,他是打算尝试着说服对方,将他们拉入我方阵营的。只是还没找到机会,乐臻就先参与了进去。
康熙又看了眼纸条,忍不住叹气,说好的就想当条咸鱼抱他大腿,这会儿遇上事情完全把他忘记了啊。
最关键的是,乐臻确实打开了局面,事到如今,他若是不配合着来,结局难免不可控。
纸条上只八个字:暗中观察,按兵不动。
另一边,乐臻和喜鹊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
“乐大当家的,请吧。”
乐臻不理睬,看了看眼前的房间,走了进去。
事先就猜到可能会把她俩分开关,乐臻倒也不意外。只是,这些人并没有把她绑起来,这个关她的地方……比她在伏虎寨的住宿条件还好。
桌椅床榻基本家具都齐全了,甚至茶壶里还有热乎的茶水,除了门窗锁死了不能随意进出以外,这个待遇,她差点以为自己真是来做客的。
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的软剑,乐臻坐在床边,觉得情况还在接受范围内。至少陈毅这个老大的态度比较暧昧,也不知道人家是瞧不起她的实力还是故意这么做。
反正,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个字,等。
乐臻坐在桌边,看着天色渐渐暗沉,没有多余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不出所料,脚步声响起,随后,陈毅的声音传来:“乐大当家的,不知在下可方便进来。”
“几位进来便是,乐臻恭候多时了。”乐臻看着紧闭的房门,话音刚落,房门便打开了。
进来的是陈毅和两个不曾见过的生面孔,乐臻扫了一眼,暗暗记在心里。
这两人就是刚开始开门那人嘴里的二爷和三爷。
屋内的蜡烛并未点燃,暗沉沉的一片里,乐臻坐在桌边,抬眸看向他们,气势没有一点掩饰地放出来。
陈二陈三对视一眼,默契地跟在陈毅身后进屋坐下。陈三走在最后,将蜡烛燃起后才坐下。
他们方才做好打算之后,陈二想着晾乐臻一晚上,明早再过去,被陈毅直接否了。
他对乐臻的确有些了解,这种做法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此时此刻,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大当家的想必明白在下的意思。”陈毅率先开口,“在下只想问,大当家的为何要救鞑子皇帝?”鞑子皇帝死了,他们哪里还需如此躲躲藏藏。
他问的直接,乐臻也懒得绕弯子:“我不救,让他死在云南吗?”
“一个皇帝而已,死了一个还能有无数个,就算爱新觉罗氏都死光了他们也照样能找出个皇帝来,杀了皇帝,你就能杀上去,反清复明了?”
乐臻说得不算客气,陈毅不介意,陈二却没忍住,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骂道:“老大愿意忍你,我却忍你不得!鞑子没一个好东西,你竟还——”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陈三拉着坐下捂住了嘴,陈毅习以为常地忽略掉他,认真思考了乐臻的话,提出反对意见:“至少,皇帝死了,能引起朝堂动荡,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朝堂动荡,兵马尚在。事发之地又是云南,到时候若是吴三桂与清军打起来,我不能保证伏虎寨的人都能好好活下来。”乐臻冷着一张脸,“首先,我要保证我的兄弟们都能好好活着。其次,我不觉得你们有从中作梗、渔翁得利的能力。”
如果真的实力强大,这会儿也不用暗戳戳趁她落单才绑架她了。毕竟他们一路从云南过来,带的人并不算多,暗中护卫着有,却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这都不敢直接上,就别想什么反清复明了。
“而且,这事你们绑我来有什么用?难道皇帝还能为了我去死?”
这话听着仿佛是笑话一般,陈毅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只是请乐大当家来坐坐而已,顺便问问,大当家的难道真的忘了鞑子曾经对咱们做过什么吗?”
乐臻一愣,看向陈毅,视线停留在陈毅头顶。初次见面时,陈毅戴了顶瓜皮帽,乐臻还没发现,这会儿乐臻才注意到他的发型——是清军入关之前汉人的发型。
陈二、陈三,都是这个发型。没有剃头,没有大辫子。
清军曾经做过什么,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1],哪怕她不是学历史的也不会不知道这个。她很清楚,这些还只是历史记载了的,实际上发生的烧杀抢掠肯定远不止于此。
“我当然记得,也不可能忘。”乐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那些人的恨永远不会消减,可我不打算因为恨就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你们要反清复明,可曾想过,有多少普通百姓会因此流离失所甚至丢掉性命?”
“战事一起,流血牺牲者何止数以万计,再者,就算最后真的成功了,明朝复立,你们又如何保证能做得比现在好?”
陈毅没有即刻回复,陈二陈三也都不发一言,房间再次被沉默淹埋。
乐臻说的,正是他们的顾虑所在。
明末清初之时,反清复明者何其之多,到现在,虽然反清复明者依旧有,可大部分汉人已经认命。哪怕嘴上不承认,心里对鞑子有诸多不满,也已经接受了清朝的统治,不得不剃发易服。
想着反抗到底的,一旦行动,就只有死路一条。饶是如此,依旧有不肯屈服者如飞蛾扑火般接连牺牲。前人的牺牲不仅没有让陈毅退缩,反而叫他越发坚定。
清军何其残暴,鞑子何其野蛮,他汉族千千万同胞,如何能被这样一群蛮人统治!
剃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损之。更何况,那些鞑子明面上只是剃发,实际上是借此打压汉人,想要驯服他们,压弯他们的脊梁。
可华夏儿女从来就不会轻易屈服,鞑子尽可以杀掉他们的人,要了他们的命,却不能打败他们的心。
他怀着对鞑子的满腔恨意走到今日,满心想的都是反清复明、夺回属于他们汉人的江山,却偶然在街边听到了百姓对当今皇帝的称赞。
那一刻,他忽然迷茫起来。
他为何要反抗?因为他觉得现在的百姓们被压迫、被统治,他以为大家都过得不好。
他要反清复明也是为了让汉人重新站起来,无论是明朝也好,再建立个新的其它什么朝代也好,只要是汉人统治汉人,百姓们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要好。
恨意当然存在,或许永远也不会消失,可是他反抗的根本目的,是让同胞们过得更好。
他清楚地知道,是鞑子毁了他们的家,叫他们没了尊严,失了脊梁,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可是,偏偏也是鞑子想出了防治天花的法子,还将它公开,强制推行了下去。从今往后,天花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再是威胁。
此等功绩,泽被天下,利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