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劲风蓦地吹散他的头发。
墨黑的长发向后扑开,铺进松软的白云里。
她看着他说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吹散。
桃小引什么都没听见,她看见幻象里的周迟笑容逐渐灿烂起来。
她想,她一定说的是:“要。”
但是他笑着笑着,乌黑透亮的双眸突然赤红一片,最后竟然滴出了一串血珠。
幻象急速倒转旋转,消失不见。
桃小引瞪着眼,看着面前的光头。
手腕还在他手里攥着。
她试探着叫了声:“周迟?”
周迟像是刚回了魂,隐在阴影里的脸动了动。
“回家吧。”桃小引说。
“好。”周迟松开她的手,原地愣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想他刚刚为什么要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
没想起来。
他微微蹙起眉心,眼神透着迷茫,朝前抬腿迈步。
桃小引默默跟着他走了两步,抬脸看着他被如水的月光调柔的侧脸棱角,心底一软,主动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反被周迟握在手心。
桃小引心中柔柔的:“你还没有讲浩子奶奶的故事。”
周迟轻轻哦了声,简要地把浩子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桃小引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说:“浩子奶奶所在的那张幺鸡牌里的世界,和这里一样么?”
“她的世界里全是麻将声。”周迟说,“她要负责听牌洗牌算牌出牌。”
桃小引想起她刚被吸进这个世界时,满耳都是吵死人的麻将声,她只待了没一会就忍受不了,而浩子奶奶将被永远囚在麻将牌里,痛苦可想而知。
“莫姨也知道浩子家的事么?”桃小引说,“那她肯定恨透了浩子奶奶。”
周迟很平静地说:“这是她应得的归宿。”
周迟站住,回头看着高悬的月亮,说:“我们要出去了。”
静谧的月光一瞬间黯淡,像是被吸进黑暗里。
桃小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足疗店门口。
正气街黑咕隆咚,没有一丝月明。
莫姨孤零零地坐在麻将桌前,眼睛盯着麻将桌上的一张牌,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迟走到麻将桌前,把手里的一张幺鸡放在桌上,顺便从椅子上拿起桃小引的包。转身的时候,莫姨问了句:“他在里面还好么?”
周迟从僧袍里掏出莫姨签好的顾客投诉回执表,打开桃小引的包装进去,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莫姨拔高了音量:“什么叫不知道?”
“我不能判断他是否过得好不好。”周迟说。
“为什么?”莫姨颤着嗓音问。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周迟平淡无波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亲自问他。”
莫姨张张嘴,没出声。
周迟转身去寻桃小引,看见她蹲在街中央,正在小心翼翼地捡地上的一捧花。
他摘给她的那捧野花。
周迟眉头顷刻舒展,快步走到她跟前。
桃小引拿着花站起来,嘟囔道:“不知道脏了没有。”
周迟轻笑道:“明天再给你摘。”
桃小引翘着唇角,故意道:“和尚不是不能杀生么?这些野花是有生命的。”
“说了不是野花,它们都有名字的。”周迟认真道,“你是不是忘了它们的名字?我再给你说一遍。”
“不要听。”桃小引双手捂耳朵。
周迟伸着光头凑近她的脸前,研判道:“你肯定忘了。”
桃小引一口否认道:“没有。”
真不想听他再科普一遍这些野花的生僻名字,她一个也记不住。
周迟不依不饶道:“没忘的话,你给我念一遍。”
桃小引:“……”
桃小引噘着嘴道:“你送我玫瑰,我肯定能记住。那些生僻花名谁能记得住?”
周迟:“我就能记得住。”
桃小引:“……”
周迟又说:“桃知肯定也能记得住。”
“??”桃小引气鼓鼓地手里的捧花塞到他怀里,“那你送给他好了。”
周迟一手拎着她的包,一手拿着花紧跟着她,说:“但是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
桃小引的尾巴翘到天上,嘴里却哼了声:“臭和尚,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可以杀生,花花草草多可爱啊。”
周迟边走边看着她,说:“因为你,我破戒了。”
“咳咳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桃小引猛烈咳嗽。
臭和尚,真不知道他是太会说情话还是太不会。
两个人吵吵闹闹别别扭扭地慢慢走出正气街。
莫姨看着他们的远去的背影,手里拿着一张幺鸡,茫然道:“这就是男女之情的恋爱么,我从来没有谈过。”
她的这一辈子,全部奉献给了哥哥耀吉。
“你过得好么?”莫姨摩挲着手里的幺鸡,眼神黯淡。
桃小引站在正气街头,回头看了眼:“不知道莫姨会怎样。”
“最差就是像往常一样。”周迟说。
“对了,浩子呢?”桃小引突然想起来,“我刚好像也没看到他的自行车。”
“他回家了。”周迟看着马路上的车流,问道,“你要坐公交回家么?”
桃小引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桃知,微信最新一条消息也是来自他。
桃知了:【八点你不回来我就把这桌菜全倒了。微笑.jpg】
桃小引举着手机给周迟看:“现在坐什么车都赶不上了。可恶!今晚有我最爱吃的水煮虾。”
周迟:“你非常想吃水煮虾?”
“嗯。超级想。”桃小引点头的时候,没出息地吞咽了口口水,声音非常响。
周迟:“我可以去买虾,在解梦事务所水煮。”
桃小引:“可是这种虾非常非常贵。”
周迟略一蹙眉,想也没想,突然抬手把袖袍盖到桃小引脑袋上。
两个人瞬移到了桃家门口。
桃小引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扒开袖袍,就看见了自己的大门,瞪大眼睛满头问号。
周迟惦记着时间和大虾,来不及解释,抬手按门铃加拍门。
桃知拿着筷子拉开门,看见光头的时候瞳孔猛地一缩:“不吃卤蛋,谢谢。”
说着就要关门。
周迟拿着戒尺强硬地推开门走进来:“小引要吃水煮虾,现在还不到八点一分。”
他走进家门,果然看见餐桌上摆着的水煮虾。
好险,桃知还没来得及扔。
“小引是你能叫的?”桃知没理门口呆滞着的桃小引,跟在周迟屁股后面吼道,“臭和尚下雨打伞。”
周迟:“?外面没下雨。”
“妈的,我在说歇后语。”桃知气得跳脚,“臭和尚下雨打伞——无法无天!”
周迟甩开僧袍,径直坐在餐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哦。”
“你哦什么哦?”桃知用筷子隔空指着他的光头,抖着手指了半天,坐下来道:“叫爹。”
周迟:“为什么?”
桃知:“没为什么,我听着爽。”
周迟:“我不爽。”
桃知瞪着他看了半天,最终吐出一个字:“滚。”
“哦。”周迟拿起餐桌上的一个茶叶蛋,指着它在餐桌上滚了一圈,抬眼看桃知,“滚好了。要剥皮么?”
桃知气得胃痉挛。
桃小引换好拖鞋走过来,对周迟道:“要先洗手。”
周迟哦了声,站起来拿着桃小引和包和一捧野花找地方放。桃小引接过来放好,领着他去厨房洗手拿碗筷。
桃知瞪眼看着他们,怒气滔天:“桃小引!把他弄走!”
桃小引拿着两副碗筷走到餐桌前摆好:“快下班的时候,我被吸进了莫姨的一张麻将牌里。周迟把我从麻将牌里救了出来,然后送我回家吃饭。”
经历过今早的雨幕和晚上的麻将牌,桃小引已经接受了周迟是天道的亲儿子这一设定,对他刚刚的瞬移功能也只是懵逼和震惊了一下下,很快就自我说服镇定下来。
就是没想到周迟为了省钱买虾可以这么拼。
桃知的怒气被这一消息平息:“麻将牌?足疗店么?”
“嗯嗯。”桃小引扒了两口饭,边剥水煮虾边绘声绘色地把今晚的奇遇讲了一遍。
桃知没了音,也没过多地问莫姨的私事。
过了一会儿。
他突然伸胳膊夺走周迟手里的碗筷。
桃小引:“?”
桃知理直气壮,道:“他不是不用吃喝,只吃梦么?”
周迟垂手,眼睛看着满桌的菜,说:“嗯,我只吃梦。”
桃知看着他这个样子,又把碗筷塞回到他手里:“给你,想吃就吃吧。”
周迟捧着碗筷没动。
桃知又从他手里夺回来:“你还是别吃了。”
半分钟后,再次把碗筷放回去:“给给给。”
来来回回反复五次。
桃小引看得眼晕:“你这是让他吃饭,还不让吃?”
“……我觉得吃饭可能不好。”桃知叹了口气,说道,“也可能没有不好。”
桃小引:“??”
“算了。爱吃不吃。”桃知最后一次把碗筷推过去,不耐烦道,“毁灭吧,赶紧的。”
桃小引觉得桃知怪怪的,她咬着筷头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是在发神经。
转过头看周迟。
周迟也是一脸茫然。
桃小引问他:“你以前从来没有吃过饭么?”
周迟蹙眉:“当和尚以前吃饭。”
“跟达摩祖师一样辟谷?厉害。”桃小引看着他问,“你现在想吃饭么?”
周迟:“不知道。”
“你先吃一点点试试。”桃小引给他舀了一勺糙米粥,再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先吃点清淡易消化的东西。”
“嗯,肉不容易消化,吃了会痛苦。”桃知把红烧肉糖醋小排和京酱肉丝的碟子端到自己跟前,说,“就让我来承担这些痛苦吧。”
桃小引:“……”
周迟没说话,喝了一口粥。
桃小引问:“好喝么?”
周迟嚼了嚼咽进去,感受了一下滋味,微微蹙眉,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是难吃,也不知道什么是好吃。
“一问三不知。”桃知冷哼了声,“装吧就。”
周迟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他,说:“我真不知道。”
桃知吃着肉,还是很气:“别和我说话,我看见你就烦。”
周迟垂眸,又喝了一口粥。
一顿饭吃完,桃小引的心好累。
我哥哥不喜欢我男朋友怎么办。
凉拌。
桃小引去洗碗筷,打算晾一会儿周迟和桃知。
两个人却意外没有吵起来。
桃小引洗好碗筷从厨房出来,看到客厅只有周迟一个人,问道:“桃知呢?”
“在卧室。”周迟面无波澜,“他说看见我就烦。”
桃小引挠了挠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问:“你看见他会烦么?”
“不烦。”周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因为看见他我就能想起你。”
臭和尚,又来。
桃小引发现自己很没出息,就是很吃他这一套。
她拿起茶几上的野花,拆掉根茎的报纸,找了个花瓶装了水,把野花插了进去,端着瓶子放在了餐桌上。
突然羞怯起来。
偷眼去看周迟。
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狗狗眼切切地看着她。
一副求她收留的可怜乖乖样子。
桃小引瞬间脑补出他摇着尾巴跟着她到卧室,蹲在她床头盯着她看个没完的样子。
真的很狗。
桃小引看着花瓶里的野花发了会儿呆,猛然听到周迟有动静,她连忙转身把花瓶挡在了身后,真的怕他再来考她这些野花都叫什么名字。
周迟站起来,去餐桌旁的垃圾桶里翻东西。
桃小引疑惑:“你找什么?”
周迟:“我给龟儿子找点肉带回去。”
桃小引:“……”
手指在餐桌上抠了抠,他没有强留在这里非要她和睡觉啊。
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堵了一口气。
“别翻了,那些都是垃圾,不能吃的。”桃小引走到冰箱前,找出一块肉,装进袋子里递给他,“吃这个吧。”
周迟接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吃饱了么?”
桃小引不明所以地点头。
周迟说:“走吧。”
桃小引满头问号:“??”
周迟:“跟我回解梦事务所睡觉。”
桃小引:“…………”
不合时宜地脑补出她的婚后生活——天天带着和尚来娘家蹭饭吃,吃过饭还要给龟儿子偷肉回去。
突然觉得桃知好惨。
哐当——
桃知推开卧室门,手里拿着浴巾,冷眼看着他们。
桃小引哧溜跑进卧室锁上门,她才不要跟着臭和尚回去。
五分钟后,桃知把周迟撵走。
“砰砰砰。”桃知拍她的卧室门,“桃小引,你带和尚回来蹭饭还要给他偷肉?你知道现在的猪肉有多贵么。四十多块钱一斤!他拿走的那块肉二斤半!一百多块钱!”
桃小引心虚道:“他今晚好歹救了我一命。”
“所以,在他眼里,你的命就值二斤半猪肉?”桃知阴阳怪气道。
桃小引:“……”
桃知又怪叫一声:“马齿苋,丁香蓼,羊蹄甲这些破花路边一大堆,全是不要钱的。你也拿回家当个祖宗供起来。”
桃小引跳下床拉开门,说:“周迟说你肯定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我刚开始是不信的。”
桃知被噎了一噎,梗着脖子说:“我以后只认识玫瑰。”
桃小引没皮没脸地嘿嘿笑道:“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桃知:“……”
把浴巾蒙在脑袋上去洗手间洗澡,关上洗手间门的时候他嚎了一嗓子:“疯狗!吃.屎去吧你!”
桃小引有气无力地躺回到床上,哥哥和男朋友是死对头怎么办。
等等,周迟什么时候默认是她男朋友了?
臭和尚,想得美。
都没有好好追过她。不是送乌龟屎就是送路边不要钱的野花,她得再抻他一段时间。
不过如果他明天早上到家门口接她上班,再用一回瞬移功能把她瞬移到正气街,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可以把抻他的时间缩短一天。
可是第二天早上,桃小引调整好微笑推开家门。
门口空空荡荡,哪里有他的影子。
臭和尚。
桃小引的脸瞬间垮下来,一路跑出小区。
因为期待着他会用瞬移功能接她上班,今早闹钟响的时候,她心很大地关了闹钟继续睡了过去。
比平时晚起了十分钟,如果赶不上平时的那趟公交,肯定会迟到。迟到又会被骂,还要扣全勤奖。
桃小引没有买早点,紧跑慢跑,终于赶上了公交。在车上骂了一路臭和尚。
公交到站,后门打开的那瞬,桃小引胸口堵着的所有怒气烟消云散,飘到了外太空。
周迟今天没有牵乌龟,他手里拿了一束红玫瑰。
玫瑰又红又艳,花骨朵上还有露水。
统共十来枝,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也看不出来是买的还是去哪里的花圃偷摘的,但非常耀眼夺目。
红玫瑰真的是一种又俗又好看的东西。
桃小引的心怦怦跳,机械地跟着乘客下车。
一个穿灰色僧袍的和尚捧着一束红玫瑰站在公交站台,本来是一件很刺激人们眼球的一件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路人经过他,并没有过多停留,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
人们匆匆赶路,赶着去上班。
只当他是个普通人。
桃小引松了口气,卸下了心理的负担。
也是在这个时候,深刻体会到了阿强和tony在枯井世界里被人们视作异端的惧怕感。
想起了一句歌词: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她和周迟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对普通人,最好不过。
桃小引提着气,双脚像是踩在浮云上,软绵绵地挪到周迟跟前。
周迟的双眸亮晶晶的,他努力朝桃小引笑到最大,问:“你今天——”
“喜欢!”桃小引打断他,声音大而响亮。
周迟把红玫瑰收到背后,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不是问玫瑰。”
“我知道。”桃小引的笑眼弯弯,“我今天还是喜欢你!”
声音脆甜,响亮得像是戴着红袖章在街道办宣誓。
桃小引承认,她很没出息,在公交车上骂了一路臭和尚,发誓要抻他很多很多天才能被他追到,但是刚刚看到他的第一眼,她所有的誓言瞬间分崩离析。
“喜欢。”她又说了一遍。
周迟的心脏被这两个字重重击中,软的一塌糊涂。
用力拽她到胸前,低头,贴上她微微张开的嘴巴,舌尖强势地顶进去。
右手寻到她的左手,掌心相贴,十指交缠。
拿着玫瑰的左手拥住眼前人,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贴着她的背盛开。
他们在喧闹的公交站台拥吻,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