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一日,叶城内战爆发。
在血洗了十大门阀之后,破军终于暂时满足,重新将视线投向了帝都之外。为了击溃以飞廉为首的抵抗力量,夺取对伽蓝城来说至关重要的陪都叶城,打通对外的水底甬道,云焕调集征天军团以半数以上的兵力攻向叶城,从空中包围了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同时,镇野、靖海军团也分别从水路和陆路加以支援。
一时之间,叶城上空战云密布,连日光都不曾透入一丝一毫。
城中枕戈待旦,紧张备战。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焕却并未立刻轻启兵端,反而下令征天军团围而不攻,将兵力转向叶城周边,连续攻占了随州、潜风、枞阳和琼林等地,逐一拔掉了护卫叶城的四个重要屏障,从而使叶城完全暴露于兵锋之下,并派军日以继夜地在叶城外挖掘长壕二道:内壕用于围困叶城,外壕用于阻挡援军,将所有可能途径全部切断。
原本是云荒最繁华的叶城孤悬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叶城内,主管事务的巫罗长老与领兵的飞廉少将商议,随后采取了紧急措施,派兵接管原本属于商会管理的一切事务,统一调配粮食布匹等物资,以免城中陷入混乱。副将狼朗率军万余人进驻叶城外城,同时派人联络云荒各地尚未向破军投诚的帝国驻军,积极准备应战。
虽然诸位将领厉兵秣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乱,叶城内的百姓却人心惶惶。东西两市均已关闭,繁华的城市显得一片萧条,来自大陆各方的巨贾们争相走告,闭门彻夜商谈,为这个自身和城市的未来而忧心忡忡——
百年前改朝换代之时的那场惨祸,在此刻重新浮现在了城中商贾心头。
那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前朝空桑名将西京坚守叶城,誓死与入侵的沧流冰族血战到底。在长时间的守城之战后,城中弹尽粮绝,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后,惧祸的商贾们暗地里密议,合谋毒杀了守军、将叶城献出,以求躲避兵祸——三千骁勇善战的御前骁骑军,没有倒在数年的血战里,却倒在了自己守卫的子民手中。
那一次的兵变之惨,令心肠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视。
百年后,当歌舞升平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几乎忘了战乱的滋味时,昔日的阴影重忽然之间重新降临了——这座繁华富庶的城市,又再度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上!
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中旬,夜色里的叶城一片死寂,只有战云笼罩。
巡夜的队伍刚在窗外走过,那笙缩在客栈窗下听着远去的得得蹄声,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偷偷探出头去观望——领队的年轻将领仿佛觉察了什么,霍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吓得她立刻缩头。
“唉,都已经那么久了,这个东西怎么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破落的客栈里,少女跺着脚嘀咕,恨恨的看着右手上那枚戒指——蓝色的宝石光芒黯淡,一闪不闪,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灵气。
那笙敲了敲皇天,闭上了眼睛,极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鸣动,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有。
“到底剩下那个封印在哪里啊?”她开始不耐烦,四处乱转,把客房里的凳子踢得喀喇响,嘟囔,“都困在这里半个月了!外头都是沧流军队,哪里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来,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来顺着皇天神戒的指引来到叶城,眼看就要找到最后缺失的那个封印。然而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无动静。她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却怎么也不见弥端,不由失了主意。
然而身为复国军统领的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务,无法每日陪着她,经常要乔装潜行出去处理事务,每每深夜才回。每次回来时,脸色都非常的不好,脾气也不如平日温和耐心,她碰了几次钉子,便再也不敢去轻易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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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滞留叶城的这一段时间里,城中气氛日渐沉重,开始破天荒地实行宵禁,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那笙被一个人扔在客栈里,时刻害怕那些冰族的军队会找上门来,又担心炎汐的安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日,开朗活泼的少女渐渐也变得有些焦躁。
今天又躲在客栈里白白等了一日,炎汐出门去了,不见踪影。她等了一整天,渐渐觉得疲倦,靠着门睡了过去。直到半夜,门吱呀了一声,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惊醒,跳了起来,“你去哪里啦?”
夜行人无声无息地走入房间,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去了巫罗府里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惊,看到他脸色不虞,也不敢抱怨他去了一整天才会,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去干吗?”
“探监。”炎汐简短的回答,似极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羁押在那里。”
那笙给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讨好地奉上:“他们怎么样?还好么?”
炎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那笙从未见他有这种表情,一时间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说,只能在他身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的转——这几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干着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饿不饿?”她好容易找到了话,“出去了半夜,都没吃东西。”
“吃不下。”炎汐低声。
“那么……要不要先休息?”她陪着小心。
炎汐摇了摇头:“睡不着——怎么可能睡的着?!”说到最末,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一拳击在案上,霍然抬头。那笙被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吓了一跳。
“嘘……”那笙生怕他惊动了店里其他人,连忙按住他的嘴,“出什么事情了?”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说话,只是侧脸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发抖。
“海魂川已经断裂了——泠音出卖了同族,星海云庭暴露了。湄娘因为受不住拷打而招认,在叶城的所有复国军都被牵扯进去,埋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全部曝光,整条线路几乎被破坏殆尽。”许久,复国军左权使才艰难地开口,“我本来是想去牢里营救他们出来的……可是,守卫太森严了,根本没办法带出他们。”
他摇了摇头,神色苦痛,声音艰涩。
“那……我们慢慢再想办法?”那笙低声,捧着脑袋冥思苦想,“或者回头问问苏摩和真岚——他们本领大,应该有办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声,“我无法带他们出来,就只有杀了他们。”
“什么?”那笙大吃一惊,瞬地从座位上跃起,几乎打翻了茶盏。
“是,我把关在死牢里的复国军全杀了……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罗那个家伙,论卑鄙比辛锥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剧烈发抖,“是他们求我动手的。因为谁都不愿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愿如湄娘那样成为叛徒。”
“没有别的选择。”他侧过头看着夜空,声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们。”
他解开了随身带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弥漫在房间里。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声尖叫,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十几颗新挖出的心脏,在灯下微弱地闪着血的光泽。
“不要怕,这都是战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杀的一瞬间,都没有人发出一声哀鸣,”炎汐的手轻轻拂过那些尤自柔软的心脏,声音深不见底,“放心,我会将你们的心放入大海……我们会一起回到故乡去。”
那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的心里难过已极。她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却说不出话:“……”
炎汐没有再说话,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那笙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背后抱住他的双肩,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凉的,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温度,她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的清瘦,多年来的艰辛血战几乎令他心力交瘁——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离开这些战乱和哀痛,好好的相守呢?
两人就这样静静在房间里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转亮,街上出现人声和脚步声。
“炎汐,”那笙终于坐不住,闷闷地出声,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饿了。”
枯坐一夜,复国军左权使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勉强一笑:“好,去吃早饭吧——等吃完了早饭,我们该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门口吩咐小二将早点送来,回头诧异。
“昨夜我去了大牢,见到了湄娘,她垂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说自己平生娇贵惯了,熬不过用刑,做了对不起复国军的事情,百死莫赎其罪——但好歹,总算还咬牙守住了最后的秘密。”
那笙愕然:“那……想必是极大的干系吧?”
“是,”炎汐缓缓开口,“她把湘和西荒来的霍图部人,全藏在了一个地方。”
“湘?霍图部?”那笙却对这两个名词都陌生,不知所以。
“是的,湄娘终究守住了最后的秘密,保护了最重要的人。”炎汐摇头苦笑,“碧前几日带回了如意珠,但随着右权使前去西荒的复国军全数牺牲——我们都以为湘受了那样的重伤,应该也是死了。但是,她居然还活着。”他阖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内那个人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恨得发狂吧?”
“帝都内的人?谁啊?”那笙听得一头雾水。
“云焕。”炎汐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睁开眼睛长身站起,“好了,不说了——那笙,我们赶紧出去吧,听说那些西荒霍图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诧异,跳了起来,跟了出去。
“应该跟六合封印有关。”炎汐低声,“所以她才咬牙不说,宁可供出了别的一切,也留着这最后一个秘密。”
“真的?“那笙失声惊呼——原来最后一个封印是被藏了起来,难怪她在帝都遍寻不见!
“为了空海之盟啊……湄娘一直咬牙守着这个秘密,保护空桑人的最后一个封印不落入沧流人手里。”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她应该也是恨空桑人的,但居然能为他们保守秘密到最后,不惜牺牲了自己。”
那笙喃喃:“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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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早餐,那笙跟在炎汐身后走出了客栈。街道上空旷一片,行人稀少,昔日繁华的都市沉静在大难来临之前的颓败和慌乱之中。
走在叶城街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风隼,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好可怕,那么多风隼!如果一旦打起来,这个城市肯定完蛋了!”
“别乱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连忙低喝。
那笙嘀咕:“干脆用隐身术得了。”
星海云庭还在数里之外,两人这样结伴而行,难保不在中途出差错。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兵马,点头:“也好。”
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街角,起了一阵清风,两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往前流动,一路穿过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逻的军队。
星海云庭门外依然有重兵把守,两缕清风绕侧而过,没入了内院。
——查抄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昔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地方如今已经荒凉而破败,箱笼翻倒,贴满了封条,寒风从户牖间呼啸穿过,依稀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不曾散尽。
在狼藉满地的室内内,两个人悄然现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惨啊。”那笙回顾这个华丽的内堂,发现地上血迹随处可见,不由喃喃。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到了这个地方,皇天神戒还是没有反应,在黯淡的室内不见一丝光芒。她不由有些迟疑,抬头看着他:“炎汐……真的是在这里么?”
“走吧。”炎汐低声开口,随即转身朝着楼上走去,脚步刻意放轻,几乎是风一样无声无息。那笙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楼上跑,一路只觉得这个奢华之地渗透了鲜血气息,异常森冷可怖,仿佛有无数冤魂凝聚在她周围,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
那笙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瑟缩着紧跟炎汐。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百年来……这里难道曾经死过很多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