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年长于你,且是你父亲未过门的续弦,为何不可唤你为‘小念卿’?”宋若翡其实并不执着于称谓,而是喜欢逗弄虞念卿,看着像猫儿一般炸毛的虞念卿,直觉得心中的苦闷减少了许多。
虞念卿不满地道:“不可便是不可,你尚未过门还不是爹爹的续弦,我才不会将你当成我的小娘。”
“但你父亲临终前,将你交由我照料了。”宋若翡刻意一字一顿地道,“小念卿乖,不要再同娘亲闹脾气了。”
“我才没有闹脾气。”这宋若翡当真狡猾,我明明是据理力争,他却不由分说地将我污蔑为闹脾气,反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虞念卿哼了一声:“罢了,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宋若翡莞尔笑道:“小念卿真懂事,多亏娘亲教导得好。”
“得寸进尺,往自己脸上贴金。”虞念卿一肚子火气,往锦被里头一钻,“我不要与你这狐媚子说话了。”
宋若翡拍了拍虞念卿的背脊,见虞念卿为了躲避他的手而在锦被中扭得犹如一条蚕,忍俊不禁。
他又逗弄了虞念卿一会儿,注意到酆如归与姜无岐已出了房门,便也出去了。
虞念卿小心翼翼地探出首来,见宋若翡将房门关上了,腹诽道:这狐媚子莫不是真的坏了脑子罢?
跳望晴崖之际,若非宋若翡,他早已殒身了。
宋若翡既能护他周全,显然不是寻常人。
这宋若翡究竟是甚么来路?
爹爹生前曾说过宋若翡乃是苦命女子,险些被其生父卖入花楼,爹爹恰巧经过,出手相助,才得以逃出泥沼。
宋若翡之所以这般维护何田田,是否因为对何田田的遭遇感同身受?
倘若宋若翡不曾虐待过他,即使他埋怨爹爹负心薄幸,对娘亲不起,看在宋若翡为他奔忙的份上,他会勉强接受其当自己的小娘,毕竟就算宋若翡使出了百般解数,爹爹如若对娘亲矢志不渝,觉不会动续弦的念头。
宋若翡为虞念卿阖上房门后,邀酆如归与姜无岐一道品茶。
茶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他轻呷一口后,发问道:“一个时辰前,念卿除了过于瘦削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充沛,可他适才却睡了过去,是因为妖丹的缘故么?”
姜无岐解释道:“你的半颗妖丹正在与他的身体融合,过一阵子便无恙了。”
“多谢。”宋若翡松了口气。
姜无岐手指一点,茶几上头陡然出现一本秘籍。
“你原就道行粗浅,现如今少了半颗妖丹,只怕会折寿,这秘籍乃是我自己所写,你若能参悟,于你颇有益助……”他尚未言罢,像是要印证他所言一般,宋若翡喉间腥甜,唇角淌出了血来。
宋若翡以锦帕拭净了唇角,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向姜无岐做了个揖,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姜无岐眉眼间尽是慈悯之色:“我不知你与令郎之间究竟发生过甚么事,有朝一日,他定会理解你的一片苦心。”
宋若翡一派风轻云淡地道:“我只不过是做了我自己想做之事,他理解亦可,不理解亦可。”
酆如归从宋若翡身上窥见一丝自暴自弃,劝道:“待自己好些罢。”
——他自己亦曾一度自暴自弃,若非姜无岐,他怕是将如行尸走肉似的,终老于鬼山。
“多谢。”待自己好些,怎样才能待自己好些?
宋若翡而今所想惟有将虞念卿好生抚养长大。
姜无岐端详着宋若翡,叮嘱道:“你的半颗妖丹太弱,令郎的灵根却太强,妖丹虽然救了他的性命,可惜不足以彻底修复他的灵根,留下了隐患,我建议你们将身体养好些后,去渡佛山寻渡佛草,但魔尊谢晏宁不好相与,你们最好先修炼修炼,再启程去渡佛山。诚如我先前所言,功德与功法相辅相成,你们平日定要积攒功德,勿要做伤天害理之事。切记,渡人便是渡己,害人便是害己。”
“我记下了。”宋若翡客气地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两位可否在府中住下,让我尽地主之谊?”
酆如归含笑道:“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时近子时,宋若翡送何田田出城。
城门早已关闭了,当然不能出入。
他低声对何田田道:“冒犯了。”
紧接着,他一把抱住何田田,腾空而起,越过了城门。
由于催动了内息的缘故,他的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疼,但他并未表露出来,继续飞身向前。
白日里,他命如兰在城外十里买下了一间瓦房。
半盏茶后,他终是到了那瓦房前。
瓦房已被如兰收拾过了,还准备了生活必需品。
他放下何田田后,将一个包袱递给她,并柔声道:“这里头乃是你的虎皮,你定要仔细保管。我已将这瓦房买下了,你便在这儿养好了身体,再出发罢。我知你与许梓云不共戴天,但你必须谨慎些,切勿操之过急,莫要将自己的性命赔进去。”
何田田跪下身去,方要向宋若翡磕头致谢,却被宋若翡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宋若翡又从衣袂中取出一袋子金叶子,塞入了何田田手中。
何田田一看袋子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叶子,自是不肯收。
宋若翡索性倒提袋子,使金叶子纷纷下坠,金叶子一落地,便四散了开去。
何田田低身去捡金叶子,一抬首宋若翡已不见踪影了,只余一声“保重”。
她赶忙追了出去,却怎么都找不到宋若翡。
片晌,宋若翡已没有力气再施展身法回城了,不得不一步又一步地往回走。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荒草。
半个时辰后,他已然撑不住了,身体摇晃,倏地没入了荒草之中。
他鼻尖尽是泥土与荒草的气味,错觉得自己已被埋入泥土之中了,将无可奈何地任凭虫蚁啃食。
再过些时日,他便会成为一副白骨罢?
胡思乱想间,神志逐渐涣散,他随即阖上了双目。
不知何故,他梦到了十岁那年的自己,正值中秋,他与阿兄坐在院子里头一道赏月,吃月饼。
阿兄很是擅长逗他开心,他正一面吃着蛋黄莲蓉月饼,一面笑得乐不可支,突然,出门应酬的爹爹回来了,爹爹径直到了他面前,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上,吓得他松开了吃了大半的月饼。
月饼不慎跌落于地,他又被爹爹责骂作风奢靡,令人不耻。
他不敢与爹爹顶嘴,慌忙拣起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月饼。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奢靡,他拼命地将月饼往嘴里送,往胃里咽,难受得呛个不停。
他的改过自新却没能让爹爹满意,他竟听到爹爹对阿兄道:“你这弟弟虽与你一母同胎,可惜个傻子,你以后还是勿要同他往来了为好。”
他当时自暴自弃地想:对,我是个傻子,不然我怎会吃掉在地上的月饼?阿兄确实还是勿要同我往来了为好。
阿兄却是从他掌心抢走了一小块月饼,一口吞下:“我也是个傻子,傻子便应该与傻子待在一处。”
爹爹气得火冒三丈,拿了竹条来,连阿兄一同打了。
阿兄为了保护他,挨了比他更多的打。
事后,阿兄疼得龇牙咧嘴,却坚持为他上药。
他抱着阿兄委屈地啜泣,阿兄见状,歉然地道:“若翡,人都是偏心的,对不起,爹娘偏心于我。”
对于优秀的同胞兄长,他不可能不怀有嫉妒之心,他还曾想过倘使爹娘仅有他一个儿子该有多好?这样爹娘便无法偏心了。
那一刻,他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愧疚难当。
从那日起,他再也不曾嫉妒过阿兄。
良久,他猝然觉得冰寒刺骨,于是艰难地睁开了双目。
下弦月一下子映入了他眼中,不是满月,而是下弦月,他手中没有蛋黄莲蓉月饼,身边也没有阿兄与爹爹。
是了,他已成为狐妖了,不是那个年仅十岁的凡人宋若翡了。
他蓦然瞧见面孔左右的荒草上结了白霜,方才意识到已是霜降时节了。
霜降过后便是立冬,而他正是在立冬当日被爹爹打死的,没来得及吃娇耳。
他不再想,努力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接着向前走。
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到了城下。
他缓了口气,歇息片刻,才观察着城上的士卒,趁他们不注意,飞过了城墙。
由于体力不济,落地之时,他不小心崴了右足。
纵然这郓县并未实行宵禁,但命案尚未告破,连白日都是人流稀疏,一入夜,更是只花街柳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一人踽踽独行委实太过扎眼了,不碰见行人还好,万一……
以防惹人起疑,他没有选最近的路,而是走着命案发生前都鲜有人迹的小道。
费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望见了虞府。
奇的是,虞府门口的石阶上正有一人坐着。
他心生警惕,如履薄冰地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人——是虞念卿。
虞念卿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循环往复,一副又气又急的模样。
他行至虞念卿面前,正要问虞念卿发生何事了,未料到,被虞念卿扑入了怀中。
他被虞念卿扑得一连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站稳。
虞念卿立即从宋若翡怀中钻了出来,巡睃着宋若翡道:“你是傻子么?连路都不会走,还能将自己摔着。”
言罢,他自宋若翡发上取下一根又一根的荒草,继而拂去宋若翡衣上的白霜,末了,盯住了宋若翡的右足。
宋若翡以为虞念卿又要骂他是傻子,却见虞念卿蹲下了身去,别别扭扭地道:“上来罢,我背你。”
难得虞念卿向自己示好,宋若翡不便拒绝,可虞念卿实在太瘦了些,且尚未长成,身量亦不及自己。
故而,他还是婉拒了:“不必了,我无事。”
虞念卿并未起身,只是仰起首来,瞪着宋若翡,威胁道:“狐媚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若翡抿唇一笑:“好罢,那我便不客气地吃敬酒了。”
他爬上虞念卿的后背,抬手勾住了虞念卿的脖颈,登时觉得磕得慌:“你若是撑不住了,将我丢掉便是。”
“不准小瞧我。”虞念卿背着宋若翡一步一步地往里头走,宋若翡身上的熏香一直地冲他鼻尖窜,着实恼人,与宋若翡喷洒在他耳侧的吐息一样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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