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清冷孤寂,天子逆着光影坐在殿中,脸上神情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楚。
半响后,才叫左右看清天子在抽泣。
左右大骇,不明所以。
有心思敏捷的心下已然微微发凉:天子这是下了决心要杀昭平君。
那点凉意慢慢地透到骨髓中,回过来的却是炙热,暖的人双眸都被水意沾满。
果听得天子哽咽着,极慢极慢地道:“朕三姐成婚多年后,才好不容易才生下这个儿子,朕是应承了她保他一生平安的……”
天子话中噙满了痛苦,停顿了一下方道:“汉室律法,乃高祖立汉时所创,后世子孙当谨守。
昭平君之罪孽,实在罄竹难书。
朕若是因为三姐的缘故而逾越法制,朕再没有脸面去进高祖庙祭祖,更没有脸面背负天下万民的信任!”
天子缓缓起身,眸光中含满了坚决。
“张汤——”
“臣在。”
“按汉律,昭平君当何罪?”
张汤望向天子,“按律当斩。”
天子含泪阖上双眼,咬牙道:“斩!”
张汤心下凛然,俯身称诺,倒退出了殿。
他自然是希望昭平君得到应有的惩处,律法不应该为任何人例外,不然就是在践踏律法的尊严。
但诚如说情者所言,昭平君是隆虑公主唯一的儿子,隆虑公主死前又为昭平君预赎了死罪,天子若是非要法外开恩,张汤似乎也没有非要抗旨的理由。
只是,到底意难平。
张汤承认自己是媚上之臣,他是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势地位,但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律法的崇高和不可侵犯性。
现下,天子能一视同仁地对待昭平君犯法之事,叫张汤高兴不已。
他的梦想就是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执法之臣,为此他洁身自好,虽身居高位受尽天子重用,却从不受贿,更不许家人借着他的名头经商,家中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
但张汤觉得值得,只要能实现他的梦想,这所有的一起就都是值得的。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小雨丝般的雪像春日柳絮般扬了张汤一身,他才反应过来。
他仰头望天,笑了。
半点没有躲雪的意思,在雪中大步而去。
张汤高兴了,议事殿中的气氛却还是压抑着。
天子垂泪,左右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跟着悲伤。
东方朔向来以能说会道出名,左右的人就纷纷那眼瞟他,示意他想想办法。
天子若是越想越气,说不得就得开罪谁。
今天皇后领着太子和长公主出宫去了,再没人有那么大的脸能压下天子的怒火。
东方朔眼珠一转,霎时间有了主意。
“臣恭贺陛下——”
他朗声说来,顿时引得天子扫过眼来。
只是,那目光里含着不悦的怒火。
那意思很明显,天子亲口定了外甥的死罪,不觉得有什么好可喜可贺的。
东方朔不以为杵,认真道:“臣听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尚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昧死再拜上万寿!”
天子猛然起身,一脚把身前的案桌踢翻,“一派胡言!”
殿中伺候的立时哗啦跪了下来,天子一怒,天下能有几个人能受得起?
更何况,现下壮年的天子外平匈奴,内治诸侯,天下彻彻底底地掌握在他手里。
早年间像太皇太后那样以一人之力把天子压得喘不过来气,甚至要天子委曲求全的局面,是再不会有了。
东方朔也跪下了,但他却不像旁人那样吓的瑟瑟发抖。
他是天子从民间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清楚天子的心性,不会随意迁怒,更不会分辨不出他话中的道理是真知灼见还是阿谀奉承。
天子似一头暴怒的猛虎在殿中踱着步,满殿人都有一种狂风暴雨即将来到的感觉。
然而,片刻后,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
指着东方朔让春陀拟旨:“封东方朔为中郎之职,赐布帛百匹。”
众人大为意外,东方朔却丝毫不意外,痛痛快快地谢了恩。
天子冷哼了一声,大步出殿而去。
春陀忙碎步跟上。
天子直接回的温室殿,皇后同太子和长公主都也已经回来了,正准备打发人去宣室殿回禀。
元暶就笑道:“母后刚刚还要叫人去呢,您就回来了。”
天子见着最爱的小女儿,心中怒火消了一大半,温声问道:“你外祖怎么样?”
堂邑侯陈午年纪大了,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三天两头便有些头疼脑热的。
他怕阿娇在宫中担心,不许馆陶同两个儿子告诉她。
但这回严重到都昏迷不醒了一天一夜,馆陶不敢再瞒,这才叫人进宫来报信。
阿娇立时便领着一双儿女出宫去看,把家里人好一通埋怨。
她实在是吓坏了,她心底最清楚,父亲现下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多给出来的恩赐。
她命运的改变救活了心灰意冷生了重病的父亲,又把董偃母子远远打发出去,永生永世不许他们进长安城后,已经是彻底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阿娇对父亲今后的命运,已经完全失去了先知能力。
她只要一想到因为家人的隐瞒,父亲就可能永远地离开她,父女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时,她就难过不已。
好在堂邑侯求生欲望强烈,这些年又勤于锻炼,身体底子尚算不错,最终平安醒来了。
但太医令的话却不容阿娇乐观,他直言不讳地告诉阿娇,若是再有下次,很可能就永远地醒不过来了。
毕竟,堂邑侯已然七十有三了。
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时,七十三岁已经是耄耋之年了。
阿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心下被堵得不行。
原来,父亲已经七十三岁了。
想想也是,她是父母最小的女儿,生她时,大哥已然十岁,二哥都六岁了。
便是她,今年都三十八岁了。
父母又如何不老?
多希望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
阿娇心下酸楚一片,听得女儿脆生生地在那边答她父皇的话。
“外祖醒了,太医令说没事了。”
刘彻松了口气,“那就好。”
元暶撅起嘴,指责他道:“但是您就一点都不好了,都不去看外祖。”
不等阿娇皱眉说她,元暶便已经连珠炮地朝刘彻开火道:“您就是朝政再繁忙,总也能抽出空去看看我外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