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登余光窥见,青年左手在桌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没想到,虞秋竟然还会刺绣。
也没想到,他会对魏灵蕙的话起这么大反应。
魏灵蕙忐忑放下碗,双手绞在一起,无处安放。
“小秋,我的意思是,这店毕竟有你的一份,我老了,又不会管店,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聪明又勤奋,肯定比我管得好。”
她说得又急又快,生怕虞秋误会自己。
沈明登略感怪异。
作为一位慈爱的长辈,魏灵蕙面对虞秋时,为什么如此小心局促?
仿佛欠了他似的。
虞秋松开拳头,抬首轻笑了一下:“好,下午一起去店里看看。”
虽然在梦里他已经放下过一次,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他这次来,也是为了尝试再次放下过去。
梦境里双腿不便的他,唯有一双手可以养活自己。
刺绣不再是囚禁他的枷锁,而是谋生的手段,提前走上梦里那条征程,本就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魏灵蕙一下子咧开嘴,喜不自胜道:“好,好!”
虞秋敛眸吃饭,安安静静的,与平日的“绿茶”很不一样。
沈明登若有所思。
饭后,三人一起前往店面。
这是一条老街,梧桐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几欲遮住了街道旁的店铺。
开裂凹陷的地段、低矮的楼层、斑驳的墙面、老旧的装潢,无不刻画出时代洪流下的过去式。
沈明登绕了很久才寻到一处停车的地儿。
“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魏灵蕙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边引路边回头,路遇熟人也只是干巴巴地笑。
这条街上大多都是老店铺,早餐铺、快餐店、杂货铺、修车的、装裱的、卖花的等等,门类齐全。
沈明登仔细打量整条街。
陈旧,残破,却有种别样的魅力。
虞秋一路上都在思考沈明登的用意,看到他观察周围且若有所思的神情,骤然想起什么。
他低声问:“这就是你的目的?”
沈明登愣了一下:“什么?”
“他们在这里经营很多年了,扎根很深,你想吃下很难。”
虞秋跟沈明登没什么交集,但知道他开了家投资公司,手底下有不少投资项目,能赚钱的比比皆是,他来这里,估计是觉得这条老街有投资价值。
话音刚落,沈明登突然扯住他手臂,拉向自己。
一辆电瓶车风驰电掣,险险擦过虞秋后背飞过,卷起一地尘土。
惊悸之下,虞秋整个人扑进沈明登胸膛,双手下意识抵住他的肩膀,脑袋缩在他的肩颈处,一动不敢动。
极浅淡的香味闯入鼻端,低调克制,似有若无。
虞秋轻轻嗅了嗅。
魏灵蕙发现刚才的险情,连忙担心问:“没被撞到吧?”
虞秋退后一步,离开沈明登,摇了摇头。
“总有骑车不看路的,”魏灵蕙低声埋怨
,“咱们往边上靠靠。”
沈明登身体快过脑子,迈步到虞秋外侧,“我走这边。”
他曲起食指指节,佯装抵了抵鼻尖,果然残留些许清甜的柑橘味儿。
这人到底用的什么身体乳?
怪好闻的。
“谢了。”虞秋收拾好心情,朝他笑了笑,颊边的梨涡尤为醒目。
沈明登心道:乖起来也没那么讨人厌。
两人心思各异,方才被打断的解释也就搁置了。
“到了。”魏灵蕙笑着止步,“你们是想在店里看看,还是去里间歇会儿?”
虞秋说:“魏姨你先去忙,我们随便看看。”
“好。”
魏灵蕙点点头,她还有一幅绣品没完成,必须赶工。
午后的阳光尤为热辣刺目,路边的梧桐枝叶也挡不住蒸腾的热气。
虞秋抬眼往上看——逢秋工作室。
虽然店名看似与他相关,但其实这只是因为他的父母在秋天重逢、相恋而已。
他的名字不过是顺带。
两个孤儿院长大的青梅竹马,在异乡的秋日重逢,刹那间,生命中的诗意迸发。
他们热恋、结婚、生子,再然后……
“不进去?”沈明登问。
虞秋回神。
烈阳肆意舔.舐着他的肌肤,手臂开始泛红发烫。
他连忙抬脚踏进店里。
工作室大门朝阳,店里光线敞亮,墙壁上挂着条屏绣品,室内摆架上陈列着一些台屏绣品,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店内的屏风绣。
屏风共四扇,绣地为玄,绣线为金,绣样以龙凤为主,周身祥云点缀,寓意龙凤呈祥,贵气华美,栩栩如生。
这些绣品水平还算可以,但绣品底稿过于保守和陈旧,缺了些活泼和意趣,不太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店中没有顾客,收银台后坐着一位精神不济的导购。
两人走进店中,她连忙打起精神,定睛看去,不由愣怔数秒。
帅哥不多见,两个帅哥更不多见。
瞌睡虫全部飞走!
她起身快步走到两人面前,笑意盈盈:“两位帅哥要买绣品吗?咱们店都是纯手工刺绣,刺绣师傅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买了绝对不吃亏!”
虞秋假装顾客,指了指摆架上的喜鹊台屏,问:“这个怎么卖?”
“帅哥眼光真不错!”导购热情介绍,“喜鹊报吉,寓意特别好,而且别看只是一只鸟,鸟的面部、眼睛、羽毛、腿脚都运用了不同的针法,非常精细复杂的。”
虞秋暗叹:“你直说吧,多少钱?”
导购尴尬地笑笑:“……三百五。”
虞秋沉默不言。
“帅哥要是真的喜欢,可以再讲的。”导购不想失去业绩,急忙挽留,“帅哥要是有自己喜欢的花样,也可以找店里师傅定制的。”
虞秋又问:“定制多少钱?”
“要根据绣品尺寸、材料、刺绣师傅的水平这些来综合定价的。”导购小心翼翼问,“您想要什么样的绣品?”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下。
虞
秋说了句“稍等”,掏出手机。
闻策发来一张截图,他点开一看,是九十八分的测试证明。
【闻策:刷了一上午的题,终于考了一个高分!】
虞秋都能想象到他骄傲的神情。
这位闻大帅哥长了一张冷峻的脸,性情却完全相反。不过这种性格跟沈明登倒是挺互补,是一位非常合适的合伙人。
他笑着回复:【闻哥太棒了!再多考几次高分,咱们就能找驾校报名考试!】
【闻策:好!】
沈明登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但他注意到虞秋瞬变灵动的眉眼,心中略感好奇。
从吃饭到刚才,他能看出虞秋低沉的情绪。
什么消息会让他变得开心?
虞秋收起手机,对导购道:“抱歉,临时有事,下次再来。”
“好的,您慢走。”
沈明登跟着虞秋走出工作室,问:“不打声招呼?”
离开工作室,虞秋心情稍缓,起了逗弄的心思,微微瞪圆眼睛,眼圈儿泛红:“你是在说我不礼貌吗?”
沈明登:又来了。
不得不说,某人装可怜的确有一套,要不是他是当事人,大概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话。
沈明登直白道:“你应该去当个演员。”
他记得虞秋的父亲就是演员,或许这就是天赋的遗传吧。
虞秋愣住,秀气的眉眼在阳光下格外明媚,眼瞳深处的淡茶色晶莹剔透。
他轻声问:“你真这么觉得?”
沈明登凤目轻抬:“你还没回答我。”
“魏姨现在应该在专注刺绣,我不想打扰她,等会微信说一声就行。”虞秋耐心地重问一遍,“你真觉得我适合当演员?”
沈明登并不正面回答:“当演员很辛苦,你这么怕晒,估计做不了。”
虞秋:“……”
可在梦里,他该吃的苦都吃完了。
算了,反正他没打算继续进演艺圈寻求粉丝的爱。
车子停的地方没有阴凉,一会儿的工夫就被晒得滚烫。虞秋坐进车内,感觉下一秒就要被烫化。
沈明登将冷气开到最大,驶离这条极具年代感的老街。
还没回到住处,沈明登的电话响起,是司霆打来的。他没戴蓝牙耳机,车载电话的声音虞秋也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你搬出去住了,具体地址在哪儿?我去瞧瞧,顺便给你暖个房。”
沈明登报了地址,“看看可以,暖房不必。”
“小秋也搬去跟你住?不是真的吧?”
“你怎么知道?”
司霆嗓门大得很:“你也不想想我妈跟你妈什么关系。所以是真的?你还真答应了?!”
“……”
司霆没料到这边的情况,继续惊呼:“你不是不喜欢小秋吗?你怎么会答——”
沈明登以最快速度关掉通话,但遗憾的是,司霆的语速碾压他的手速。
车厢内气氛极为尴尬。
虞秋假装没听到,低头玩手机,一言不发。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沈明登果断挂掉。
他侧首瞧了瞧安静的虞秋,依照往常,听到这话,青年指不定又会可怜地掉眼泪。
但是没有。
沉寂得连呼吸都仿佛静止。
沈明登斟酌半晌,才开口道:“司霆他……”
“其实很好解释的。”虞秋忽然抬头打断他,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你就说是向姨强压你的,你虽不喜欢我,但孝顺啊。”
沈明登:“……”
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想,虞秋这么会演,要是去演戏,一定大红大紫。
但不知怎么,看着青年毫无瑕疵的笑容,他心里莫名不舒服。
比起这样“善解人意”的虞秋,他似乎更愿看到爱作弄人的小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