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那天在街上见过的,和岳浚竹关系极为熟稔的女学子,叫郁柔。
她今日没再穿学院的学子服,而是换了一身浅绿色的轻纱长裙,身上也没有过多的饰品,及腰的墨发被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也只戴了同色系的簪花,看起来特别清新爽丽,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薛冬梅好像明白了,方才岳浚竹给人的感觉为何会突变的原因。
和郁柔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也是那天一起见面的。走在前面的是蒋睿奇,后面那个那天没说话,薛冬梅也不认识,应该就是岳浚竹所说的,约他游湖的宋晨了。
看到薛冬梅在,三个人愣了一下,蒋睿奇率先开口,“浚竹,这位姑娘是?”
“旧邻。”
这话一出,三人就明白了。之前听岳浚竹说起过,禹州城不远处是他的老家,只是因为父亲被朝廷到处调遣的原因,所以和老家的人联系不多了。
现在岳家刚回来没多久,这就有想打秋风的人了。
看他们的眼神,岳浚竹就知道他们想歪了,于是出言斥道,“胡想什么!”
这话一出,三人又明白了,这姑娘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的人,而且甚至有可能,她对岳浚竹来说,很是特殊和重要。
换句话说,不能轻视。
薛冬梅看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对方三人的眼神由刚才的不喜排斥,忽然变成了热情亲切。
“圆浚竹,”张口间她口里的称呼就变了两个,叫圆圆哥吧显得太过于亲切,叫浚竹哥吧,又怕这个叫郁柔的姑娘心里不舒服,到最后她干脆糊弄过去,“那你们先聊吧,我先走了。”
她刚下一个台阶,后衣领就被人抓住,“去哪?”
薛冬梅道,“去街上转转啊。你们不是要去游湖吗,赶快去吧。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等着你,到时候咱们一起进去,省的伯母看到不高兴。”
对她想出的这个主意,岳浚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拧眉反问道,“你想让我对母亲撒谎?”
撒谎这事可就严重了。
薛冬梅立刻摇头,“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怕你难为嘛,我没关系的。”
岳浚竹冷笑一声,语气上也带了几分讽刺,“对啊,你当然没关系,你可是有‘朋友’的人,当然有地方去了,是吧?”
这‘朋友’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薛冬梅顿时有些心虚,低着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还是去游湖吧。”
岳浚竹这才松开她,颠袖露手,满一地抬脚走了下去。
留下蒋睿奇和宋晨郁柔面面相觑,不禁竖了下大拇指,“倒打一耙这技能,浚竹兄真是运用的炉火纯青啊,我等佩服佩服!”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他们准备去的地方叫白沙湖,因为想着清静自在,所以湖的位置有些偏远。蒋睿奇还租了辆马车过来,不过由于突然多了一个人,马车就显得狭小了许多。
幸好蒋睿奇有眼色,自告奋勇地坐在了外面,和车夫一起唠了一路的嗑。
薛冬梅下车的时候,腿麻的她龇牙咧嘴的。这一路太尴尬了,除了郁柔偶尔说些话逗大家开心,剩下的就全是沉默。
不过唯一可取的是,她觉得郁柔不那么陌生了,薛冬梅现在也能和她说上个两句话。
临到湖边的时候,杨牧憨憨地笑着跑了过来,“租了个两层的小船,先去看看吧。”
郁柔早已在周围转了一圈熟悉了环境,闻言过来道,“我和冬梅先过去吧,你们先定好路线什么的。对了表哥,记得把我带来的水果点心带着。”
旁边蒋睿奇点点头,“放你的心吧。”
薛冬梅跟着她向船的方向走,“蒋睿奇是你的表哥吗?”
郁柔回道,“是啊,他是我姨母的儿子。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姨母怕继母进门之后对我不好,所以就把我接到了这里。后来看我喜欢读书,又让我跟着表哥一直念,姨母对我真的很好。只是可惜,朝廷不允许女子考科举,不然现在我最起码也得是个女秀才啦。”
她这话说的万分坦然,没有丝毫的扭捏羞愧。
“哎到了,冬梅来看看这个船,还挺漂亮,这杨牧总算办了件好事。”
薛冬梅跟她上了船,“你和他们都是一起上课的吗?”
郁柔点点头,“是啊,禹州城说大也不大,我,表哥,还有宋晨和杨牧,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起去学院一起玩。我悄悄告诉你哦,他们三个文采都不如我,小时候的课业,还都是我用左右手变换笔迹帮他们完成的呢,到现在先生都没发现。”
“你真厉害。”薛冬梅由衷地佩服道。
方才在马车里她就看出来了,这几个人中能让岳浚竹瞧得上眼的,也就郁柔一个。因为只有每逢她说话,岳浚竹才会句句应答。那个宋晨说话,他都不怎么理会的。
不过如果她是岳浚竹的话,想必也会和他一样。
郁柔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为人风趣幽默,又不会让画面冷场。而且举止言谈爽朗大方,眉目间的自信优雅,让薛冬梅有些自惭形秽。
外面蒋睿奇带着人,说笑着上了船。看到郁柔之后,他解释说,“笔墨不带了,浚竹兄说他今天过来放松心情的,不想带这些东西。”
郁柔本来想画些山水图来着,出门的时候特意让他带上了笔墨纸砚。
看到岳浚竹默不作言地往船头走,郁柔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了笔墨,他们几个之间定然会做些诗词书画来玩,可船上有个人不懂这些,万一被哪个大意的人提到她,可就不好了。
郁柔看了一眼正趴在船边泼水玩的人,了然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啊,阴森森的这么可怕。”蒋睿奇摸不着脑袋地问道,“刚才宋晨也是这样笑,吓死我了都。”
看看,岳浚竹防的就是这样的人,粗心大意,一点都不细心。郁柔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嘿你这臭丫头,越来越过分了,竟然敢嫌弃表哥,快吃我一刀!”蒋睿奇放下果篮,张牙舞爪地朝她走过去。
郁柔尖叫着躲过,“啊宋晨杨牧,你们快来帮我,表哥他要造反了!”
宋晨和杨牧连忙放下手中的活,狞笑着扑了上去。
薛冬梅坐在一旁,笑着看他们打闹。
倒是一直站在船头吹风的岳浚竹终于走了过来,冷静地说,“这是在船上,你们要是想掉下去洗个澡,就继续闹。”
蒋睿奇撇撇嘴,推开他们站了起来,迎风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四处叫嚷着,“划船划船,船夫呢,快划船。”
郁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到了她的身边,小声道,“你也受不了浚竹哥吧,冷冷的,就会破坏气氛。”
薛冬梅附和地笑笑。
看着岳浚竹又走到了船头坐下,郁柔道,“他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和谁也不说话。后来我表哥看他好欺负,就装恶霸去逗他,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他在考试的时候给我表哥传纸条,被夫子逮住了。他没有把我表哥供出来,然后表哥为了感谢他,闹着非要把他当兄弟。其实我表哥不知道,那个纸条里什么都没写,而且还是他故意被夫子发现的,就想摆脱我表哥的纠缠。没想到人没摆脱掉,倒是越陷越深了。你说搞不搞笑?”
薛冬梅点点头,抬头看到蒋睿奇又嘻嘻地过去和岳浚竹勾肩搭背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郁柔顺着她的目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表哥就是这样,虽然学问做的不好,但人还是很讲义气的是吧?”
薛冬梅终于回味过来了,郁柔这是在借机解释那天在街上,他们和褚高星针锋相对的事情。按照她说的,蒋睿奇是个好人,那两人争执肯定就是褚高星的不是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管是岳浚竹还是郁柔,他们都在否定褚高星的为人。
可不管怎样,褚高星确实是在她即将被衙役抓走的时候,从天而降救了她,而且还给她出主意去拦轿喊冤。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此时还流落在何方呢。
船已至白沙湖的中间,木桨滑过,留下条条缠绵的波纹。
薛冬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郁柔,我早上在家看书,其中有一句诗我不是很懂。你们念了很多年的书,肯定懂诗文吧,能帮我解释一下吗?”
郁柔不知道话题为何变到了诗文上面,但还是答道,“你说,我可以试试。”
“那两句诗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就奇怪了,不就是一座山嘛,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花样呢。”
看她疑惑,郁柔解释道,“这个啊,后面还有两句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意思是说你从不同的方向看,庐山就会呈现不同的样子。”
“那还是一座山啊。”
“嗯,但是你不能只从一个方向来看。后两句就是你不知道庐山的真面目,是因为你自己就在庐山中,等你从庐山的范围中出来,你就能”
接下来的话,郁柔却说不下去了。再想想,她才明白薛冬梅哪是不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她是在借这首诗,来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已。
他们不喜褚高星,是因为看到了他坏的一面。她喜褚高星,也只是因为看到了他好的一面。
其实人哪有好坏,只不过站立的角度不同罢了。
这哪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乡下女子能想到的,倒是他们小瞧她了。不,不止是他们,郁柔看了一眼正在和人说话的岳浚竹,他也小瞧她了。
郁柔笑笑,朝薛冬梅道,“是我狭隘了,对不住。”
这笑,就比之前真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