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带雨,满树梨花惹人怜,清风吹得满池皱,簌簌衣衫徒袭染。
习庆府自古多出文人,好像水土里就带了那么点儿翩然气韵,以至下头寻常百姓也惯爱赏花斗草,做些风流雅事。
这日城外起了花神庙会,热闹非凡,又从昨儿夜里就飘了点薄雨,出来寻花问柳的人便少了许多,连着天香楼的老鸨兰姨都懒怠起身。
青楼楚馆么,白日里本就不是正经营生的时候,难得人少,索性偷个懒儿罢。
春日熏风天生一股缠绵,吹着春雨也有气无力的,牛毛似的一层慢悠悠荡开去,好似谁家朝天井里抖了一蓬纱。
兰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斜靠在二楼栏杆上朝外胡乱扫了两眼,听得走廊尽头小门吱呀一声响,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便扭着腰肢起了身。
“抄完了?”她对这里头走出来的白衣少年问道。
那少年闻声回身,露出来一张好白净面皮,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俊眉朗目,倒是清然好个相貌,全然不似脂粉地出没之辈。
“抄完了。”他微微笑了笑,恰似外头吹皱的一池春水。
兰姨当年曾怀过一个孩儿,可终究不能生下来,心下愧疚,每月便会使人抄几卷经书烧了。他生的出色,一笔字也俊秀,打来了之后便慢慢揽了这活计。
看着他这个样子,兰姨心中既欢喜又难过,面上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意的从袖中抽了一卷纸塞过去,“你不是整日家说什么姓唐的官儿一笔好字天下少有,只是常人难讨要?哝,拿去玩吧。”
少年一愣,下意识展开看时,眉眼间就染了几分欣喜,“您哪儿来的?”
兰姨嗤笑一声,有些得意的摇着扇子道:“男人么,略灌几杯黄汤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莫说叫他写字,便是签个卖身契也使得,值甚么!”
少年的神色就复杂起来,迟疑道:“唐先生……不至于吧?”
传说那唐先生品行高洁,从不留恋风花雪月之事,所以才能写出那样清冷孤傲的字,又怎么会出入天香楼?
兰姨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忍不住用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幽幽道:“阿泽啊,你还是太嫩了些。”
男人,哪儿有不偷腥的?
见她这般,阿泽便渐渐垂了眼眸,再看手中那些纸张时,难免有些腻味起来。
兰姨看出他心思转变,也不戳破,只是问道:“今儿下雨呢,还要出去么?”
阿泽嗯了声,顺手将几张纸折叠后揣到袖子里,温润道:“今日城外庙会一带必然人多,我去弹琴,想来挣得也多些。”
兰姨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听他又低低道:“多攒些银子总是好的。”
天香楼照顾他们母子他是知道的,他们却不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来这世上的事当真奇怪,人的身份、处境甚至是品性都会变,可唯独有一样不会变:银子。
官妓复籍无望,待来日他们母子老去,银钱便是唯一指望了。
听了这话,兰姨便有些无奈,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罢了,去吧,当心着些人。”
阿泽道了谢,转身回另一个房间换衣裳、取琴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兰姨又摇了几下扇子,到底觉得莫名烦躁,索性甩手走了。
天香楼乃是以歌姬、乐妓出名的地方,时常有获罪官员家眷罚没而来,虽也偶有皮/肉生意,到底还算女表子立了牌坊,略清高些。
这少年阿泽,便是数年前与一位小官儿太太,如今改名为烟峦的乐妓一同过来的。
兰姨自己当年便是类似出身,楼内上下更多有走投无路之辈,见他们孤儿寡母的,难免有些怜惜,便都伸手拉一把。对这姓任的小子睁只眼闭只眼,也不叫他上台前来,只在后头做些抄写、盘算的活计。而那烟峦说来也是可笑,分明都到了这个地步,每每赔笑弹曲儿挣了银子来,却还是巴巴儿的买了书给儿子读。、
兰姨时常也问,“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从良是不能够了,科举都不能考,还读什么呢?”
烟峦也时常被问住,眼底翻滚着凄苦,满面茫然的摇头,“我也不知,可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落得你我一般的下场……”
统共就这么点念想了,若是再收了,真是不知该指望着什么活。
两个女人就都不说话,只是怔怔发呆。
在天香楼这种地方,若不寻些指望,只怕真要把人给逼疯了。
却说任泽出了擎一把岁寒三友油纸伞出了天香楼,穿过蒙蒙雾雨绕了几个巷子,沿着大道一路出城去了。
每逢节日,出入城的人数便急剧攀升,为保安全,各处城门便会要求百姓们主动上前出示身份文书。核实身份时,那守卫见他是贱籍,不由诧异的多瞧了几眼,待到最后,眼神中就带了鄙夷和猥琐。
这样的视线任泽这些将年见过太多,如今心中已兴不起波澜。
“军爷,我能走了么?”他微笑问道。
那守卫愣了下,烫手山芋似的将文书丢过来,“哦,走吧走吧。”
任泽点了点头,走出去几步,却已听得背后几人议论起来:
“青楼里竟还有这样的货色?唬的老爷以为是个读书人哩!”
“哈哈哈,你忒的见识短浅,听说卖屁/股的入巷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哩……”
“呸,装甚么,指不定见了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自己就剥了衣裳搂上去亲起嘴儿来,哈哈哈哈!”
那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后面更放肆大笑起来。
任泽本以为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已经熬得习惯了,麻木了,可如今这些话却仍旧轻而易举的穿破他自以为是的硬壳,刀子似的扎到心窝里,热血哗啦啦淌了满地。
他死死抓住背上琴囊,木然的走着,直到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花香混着此起彼伏的行人说笑袭来,这才将他陡然从悲伤中扯了出来。
任泽打个踉跄立在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繁华景象,蜷缩着指尖轻轻碰触到一瓣带着水汽的梨花,这才觉得自己一点点回到人世。
罢了,清高什么呢?自己这趟出门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此时天色尚早,游人才刚出门,兴致正浓,并没有几个人休息,路边几处凉亭内都十分空旷。任泽自嘲一笑,随意择了一处,收拾好雨伞,开了琴囊,略平复下心情,抬起手臂,从指尖滚出来第一个音。
这一带漫山遍野载着梨树,此刻系数怒放,远远望去纯白一片。待到微风拂过,便波浪似的荡了开去,那空气中疯狂翻卷的皎洁花瓣,像极了冬日寒风怒吼中凌然绽放的雪花。
春雨缠绵,虽然不大,却总凄凄切切不停歇,渐渐地,亭子里便聚了些个人。
有手头宽绰的,静静听了一回便上来往任泽身前小笸箩内丢几个铜板,或是一小粒碎银。
过了会儿,一群十来岁的少年男女结伴而来,身边都陪着丫头和书童,瞧穿着打扮俱是不俗。
一众主仆将近十人,将剩下大半个亭子塞的满满当当,又叽叽喳喳说话,硬是将琴声压了下去。
也不知谁先瞧见那头有人弹琴,彼此使了个眼色,倒是慢慢安静下来。
任泽也不理会,一曲毕,正思索下一曲弹什么时,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角蓝色衣袍。
他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公子哥儿,面容倨傲。
两人对视片刻,任泽波澜不惊的重新垂首,又做了个起手势。
被人这样无视的公子哥儿面上刷的涨红,后头一众同伴也吃吃发笑。其中有个紫衣少女原本还想着是否要出言制止,如今见此情景,倒也觉得有趣。
“喂,你也会弹琴?”
公子哥儿决心讨回颜面,故意抖开那把白玉骨扇,大声道。
任泽置若罔闻,顷刻间又弹了一首曲子出来,那公子哥儿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
“阴天下雨不抚琴,”公子哥儿恶狠狠道,“瞧你倒也生的人模狗样,竟连这个都不知道,却来这里卖弄!哪里算得爱琴之人。”
任泽手下不停,却总算分了个眼神过来,淡淡道:“想来阁下眼神不大好,我不过以此谋生罢了,这琴也借我之手重见天日,相互利用,何谈怜爱?”
众人不禁哑然。
谁人不爱钱,可他们生来便被娇养,只论些风花雪月,何曾听过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说什么利用?
当即有几人便皱起眉头,纷纷起身道:“生就锦绣皮囊又有何用?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蠢物!”
“我们走吧,待在这里实在难受。”
就连那来挑事的公子哥儿也重新换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任泽不管周围,只是闭目抚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都微微发痛了,这才重新睁开眼睛,见亭中游人已然尽去,只剩一位紫衣少女。
两人猝然对视,先是一愣,继而齐齐收回视线,略略有些赧然。
凉风裹挟着春雨吹过,几片沾了雨水的梨花翩然落下,瞬间打破平静。
倒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公子琴声似有忧思。”
原本琴声轻快悠然,不少游人都爱过来听,出手也大方。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后来琴声竟渐渐低沉,凄凄寂寂,合着外头风雨飘摇分外零落,惹恼许多游人,都嫌丧气的走了。
任泽的眼睫轻轻抖了下,淡淡道:“人生在世,谁人不苦?”
那姑娘一怔,似乎被触动心事,姣好的面容上也染上薄愁,不再言语。
外头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静坐无言,谁也不说走。
任泽歇了歇,又弹了一回,不多时,便有丫头婆子寻了来,对那少女道:“姑娘怎的还在这里?雨天阴冷,莫要多待。”
那少女朝任泽瞥了一眼,没说话,安安静静起身离去。
待主仆三人出了亭子,任泽鬼使神差的抬头瞧了眼,见那婆子打的伞下有个小巧的“方”字印记,指尖微动,曲调已经变了。
那方姑娘才要踩着凳子登马车,耳中忽闻琴声有异,下意识又扭头看去。
弹琴的人好似一无所察,仍旧那样坐在原地弹琴。
可这琴声中,分明有送别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还是很喜欢任泽嗒,明天是番外下半部分,大约上午九点更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