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使团出了阳关之后,便是与塞外通商的丝绸之路,此路三通三绝,屡次兴废,直到年前再次历经战火之后,终于沦为废墟。
广漠的戈壁滩,天地皆是一抹金黄,大漠景色粗旷苍凉,道不尽的壮美。
狄姜很少来这种地方,无边无际的黄沙犹如静止的大海,橙黄色的沙堆就似一道道的海浪,波澜壮阔,却又满目荒凉。
“广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狄姜下了马车,在改乘骆驼之后,忍不住淡淡道。
武婧仪头盖红绸,虽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可是凭借这句诗词,便能想象得到眼前的景象,只怕是要更糟。
“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武婧仪苦笑,语气里满是失落。
武瑞安和问药站在二人身侧,相视一眼,皆是一脸莫名。
很显然他们不太能理解狄姜和武婧仪的诗文。
少顷,武瑞安才接道:“放心罢,有本王在,不会让你们没地方住的!”
他话音刚落,狄姜和武婧仪皆是双肩一抖,憋着笑意。
武瑞安见状,知道自己肯定又闹出了笑话,脸一红,索性带着副将去巡视大营。
和亲使团再往西行两日,便会到达宣武的国境线,龙大将军的送亲兵马便会在那里等待,等他接手送亲使团后,武瑞安此前所带领的两千禁军便会返回太平府。
这一路长途跋涉,可以明显的看出武婧仪的身子骨较之先前又削瘦了许多,下巴更加突出,腰肢更是不盈一握。
武瑞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日来面上露出的笑容屈指可数,也就见狄姜的时候能勉强扬起丝丝笑意。
问药看不下去了,便问狄姜:“掌柜的,昭和公主会得到幸福吗?”
“幸福这个字眼很笼统,你认为的幸福可能她并不在意,她想要的幸福你也理解不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哎呀,您说的太深奥了,能不能浅显些?”问药蹙眉。
“我的意思是,就是让你不要多管闲事,瞎操闲心,有空操心武婧仪,还不如想想我们找个什么理由回去的好。”
“掌柜的要是想回去还不简单?这里三千人可没有一个能拦住您,您要是想回去早就回去了,现在已经陪着快到了国境线,不也正说明了你心里其实也是在意的吗?为什么要找诸多理由,却不正视自己的心呢?”
“……”
狄姜被她说的无法反驳,细思下来,发现好像却是如此。
自己其实也是关心武氏兄妹的。
等想清楚了这一点,她决定不挣扎了,便陪他一遭,也算是去突厥见识见识风土人情罢。
是夜,大漠的苍穹上星云万里,干净得连一丝云雾也瞧不见。辽阔的土地与天幕连成一线,仿佛这里便是天涯海角的尽头。
晚膳时,武婧仪特地嘱咐让狄姜进帐一同用餐。
餐食简单,两荤一素一汤,且份量亦被严格控制,虽然量少,但胜在味道不错,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大漠里,已经算是难得的美味。
问药因此前得罪武婧仪的缘故,没有在被邀之列,于是一人被拦在帐外,只能吃大锅饭。
问药心中有气,转眼间便吃掉了十几人的饭量,吃得掌厨师傅在一旁直翻白眼,生怕会因为她而导致余粮不足。
此时帐篷里,武婧仪正拿着几块手掌大的玉石,对狄姜笑道:“这是克拉玛依裸露在地表的戈壁石,它们塑造了戈壁滩奇特的外形,而其中极少数的一些,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石质生长出细腻柔润的外表,形成玉石,便被塞外行脚队伍称为金丝玉。”
“啊……原来如此,公主学识渊博,民女佩服。”狄姜点头,不动声色的拉下了袖子,将手镯严严实实地捂在衣袖里。
武婧仪又接道:“从前金丝玉因其产量巨大,所以并不值钱,可是皇兄凯旋回朝之后,金丝玉的身价便一跃百倍,千金难求。尤其是其中泛着金丝的镯子,被人誉为‘雨后透过层层树枝遮挡渗透下来的阳光’,那般炫目,那般耀眼。”
“是吗?听上去是挺美的……哈哈哈……”狄姜干笑。
“而你手上这只,可算是上品中的孤品。”
武婧仪一语点破,狄姜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武婧仪掩嘴笑道:“狄大夫不要紧张,本宫只是想知道,您究竟是怎么看待皇兄的?”
“……”狄姜哑然。
不等狄姜回答,武婧仪又道:“本宫此番远嫁突厥,怕是今生无缘再见,自然担心皇兄的安危,而本宫知道,您……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您真的会好好对待皇兄吗?”
狄姜端起茶,将脸隐在杯子后,没有即刻回答。
而武婧仪就这般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似乎此番心思已经困惑许久,今日并不打算再放过她,一定要知道结果才行。
良久,狄姜才放下茶盅,笑道:“如果我会害他,当时就不会救他,但是我救了他,也并不代表我就会喜欢他。”
武婧仪眼中泛着惊讶,讶异道:“世上女子竟还有人会不喜欢皇兄?”
“笃笃笃笃——”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响起一阵急切地窸窣声,隐约还伴有侍卫的呼和。
狄姜凝神一听,便听见武瑞安在外高声喝道:“把她扔到囚车里去,明日不招,就地处决!”
“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武婧仪看了一眼帐帘,对婢子道。
“回公主的话,好像是武王爷抓到了一名刺客。”
“刺客?”武婧仪蹙眉,道:“你去请武王爷过来。”
“是。”
婢子退下后,很快便见武瑞安一路疾行而来,他挑开帐帘,便对武婧仪和狄姜咧嘴一笑,道:“放心,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大营里突然闯进来一名女子,扬言要见龙将军,问她有何事她却不肯说,本王已经将她先行关押,待明日与龙茗大军会和之后,再做商议。”
“不是要就地处决吗?”武婧仪疑惑道。
武瑞安搔搔头,‘哈哈’一笑:“吓一吓她罢了,这不是行军时对待细作的惯用手段嘛?”
“大多细作都抱着必死的心态而来,这等吓唬没有用,皇兄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
“嗯……可她也不像是一般细作,她只嚷嚷着要见龙茗,旁的问什么也不说,”武瑞安抱起双手,突然惊道:“啊……对了!本王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在哪里呢……本王怎么想不起来了……”
狄姜闻言一惊,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个女子……扬言要见龙茗?
莫非是……
正在狄姜思疑之际,却听身旁的武婧仪道:“请她到本宫的帐里来。”
“什么?”武瑞安一愣,急道:“她来路不明,可不像什么好人,你……”
“不必多说,去请她进来吧。”武婧仪打断他。
此时,武婧仪的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这或许说明,她的淡定只是作为公主历年来的训练而强作出来的,她的内心,并没有表面这般坦然。
很快,那女子便被人扭送到了帐里,跪在了武婧仪的身前。
武瑞安搬了把椅子,坐在狄姜和武婧仪身边,做出一副‘只要此女有异动,立即斩杀’地模样,大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狄姜觉得好笑,再看武婧仪,却见她此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名女子的身上。
女子衣衫褴褛,遍布黄沙,脏得连衣衫本身的颜色也辨认不出,她的头发结成了一缕一缕的,互相纠缠在一起,显得十分狼狈。
“抬起头来。”武婧仪淡道。
女子闻言一颤,踯躅了片刻,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终于一咬牙,昂起了头。
二人四目相对,下跪女子的双手骤然收紧。
女子的面上被泥土所覆盖,显然长期跋涉才导致如此,但就算是如此,也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到熟悉的情愫。
她的眼底里似乎有千万种情绪想要宣泄。
有悔,有悲,有痛惜,但是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恨意。
仿佛想要将眼前的武婧仪碎尸万段。
“果然是你。”武婧仪一声叹息,言语中带着几分轻蔑。
狄姜虽然已经认不出眼前的女子,但从她们的眼神交汇里看得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鹊巢鸠占,害得龙茗与武婧仪天各一方的罪魁祸首。
柳枝。
狄姜真是万分惊讶。
且不说柳枝身上的狼狈和脏污,只凭她一双苍凉老成的眸子便觉得,一个妙龄女子,竟能老得这样快。
柳枝眼底的泪痕足以说明这三年间,她一定终日以泪洗面,过得悲苦万分。
一时间,帐篷里的气氛有些沉凝。
不知发生何事的武瑞安一脸莫名,咳嗽了一声后,率先开口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军,究竟有什么目的?”
“王爷恕罪!奴婢,奴婢只是想再见夫君一面呀!”柳枝眼底的恨意尽数收起,只留下浑身的娇弱与自怜,哀求道:“奴婢听说龙茗自请送亲,知道在这里能见到将军,这才不得已,一路尾随至此!求王爷公主恕罪!”
武婧仪抬了抬眉,不着一语。
此时,武瑞安却大惊失色,道:“你是柳枝?龙茗的夫人?”
“正是奴婢。”
“太平府距此八百里,你竟一人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至此?!”武瑞安大骇道。
“是……”柳枝声音纤细,身子孱弱,弱到似乎连大一点的声音都能将她吓破胆。
武瑞安定了定神,恢复了些许平静,道:“你说说看,这一路来,你如何吃住?”
“草根,树叶皆可为食,使团拔营之后,所剩残羹冷炙骨头也可为食,寝则以天为被,地为席,”柳枝说完,眼眶中又已经噙满了泪水,接道:“柳枝不怕苦,只盼有一日能与家夫团聚!”
柳枝说完,帐篷内寂静一片,坐在之人的内心都五味杂陈。
尤其是狄姜。
狄姜在三年前,见过柳枝与龙茗恩爱,当街采买婚礼用度时的模样,也见过她凤冠霞披,在无人观礼的府邸与龙茗成亲的模样,那时的他们,可说是恩爱无双,羡煞旁人。
可如今呢?
她为了见龙茗一面,就连吃树皮草根,亦是甘之如饴。
时间愈久,改变的事情愈多,可是她对龙茗的喜欢,或许从不曾减少,反而更一日一日的刻入心骨。
“你起来吧。”武婧仪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奴婢不敢。”
“不要再自称奴婢了,你是龙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在太平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必这般妄自菲薄,”武婧仪说完,朗声对帐外道:“来人,为龙夫人沐浴更衣,好生伺候。”
“奴婢多谢公主!”柳枝垂首,额头贴着地面,旁人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的身体好在是不颤抖了。
两名婢子搀扶柳枝出帐之后,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武瑞安与狄姜相视一眼,都是一声叹息。
而武婧仪从始至终一脸淡然,直到柳枝离开后,便恢复了笑意。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武婧仪对狄姜笑道。
她的眼眸里的笑意带着苦涩,她极力的想要掩藏,可是狄姜看得出来,那并不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再见柳枝,无疑是在她的心上插刀子。
要知道当初,如果没有柳枝从中作梗,她与龙茗说不定孩子都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可现在,她却要作为政治的牺牲品,被送往万里以外的突厥,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头子。
她心中的恨,只怕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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