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塔通体莹白,建在大明宫外的丹霞山之巅,属太平府最高的位置。塔旁,有成片的枫树林,时值仲夏,青葱一片。等入了秋,便是漫山遍野的红枫,风景之绝妙,世所罕见。
钟旭在一行宫人侍卫的带领下,从明镜塔正门步入。
塔里跪了乌压压一群僧人,皆是显深法师的弟子,他们见了钟旭,立即垂首作揖,高呼:“弟子们恭迎新任大国师。”
钟旭对这样的阵势显然有些不适应,神色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便绕开了去。
明镜塔的塔身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经书,楼梯围着塔身旋转而上,走在楼梯上,可以翻阅诸多经卷。
钟旭随手抽出几本,边走边看,发现这都是第一任国师悟真国师的手稿,记载了多年来宣武国的星象吉凶。他大概知道了国师平日需要做的事情,便将书册又放回了原处。随后缓步走上了塔顶。
明镜塔顶,有一个纵横三丈宽的平台,用以夜观星象。从这里往下看,可以望见皇城的巍巍宫墙,以及太平府纵横如棋盘的一百一十个里坊。风景大气磅礴,美不胜收。
塔的东面,有一片红墙绿瓦的宅子,钟旭指着那片宅子,对身边的弟子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用处的?”
弟子躬身答道:“回禀国师,那是您的居所。”
钟旭看着那一大片殿宇,很是惊讶。粗粗一看,怕是比五十个棺材铺加起来还要大。
“我一个人住的?”钟旭不确定道。
弟子颔首:“回国师,正是。”
“那你们住在哪里?”
弟子转身,指着西山的一片宫墙说:“回国师的话,弟子们住在那里。”
钟旭向西山看去,发现那边的树丛里,也有一大片的殿宇,规模与一百个棺材铺不相上下。他不禁惊讶地张开了嘴,满脸惊骇。
钟旭还要回棺材铺打理一些琐事,在震惊中带着五六名侍从匆匆离开了明镜。
钟旭离开之后,一众弟子立即炸开了锅,围着刚刚追随钟旭的弟子们道:“新来的大国师如何?”
大弟子弘元笑答:“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好糊弄。”
众弟子们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
……
……
回到棺材铺的钟旭,身穿雪白的衣袍,头戴白玉质地的发冠,整个人一扫此前的寒酸与霉气,焕然一新。唯一与从前相近的地方,也只有手里那一柄用麻布包裹的太霄剑了。
问药见了钟旭,连连咂舌:“钟道长,您这是要去相亲?”
长生也瞪大了眼珠子,跟着问:“是哪家的姑娘?”
书香摸着下巴深以为然地说:“对方肯定是个千金大小姐,否则你不必穿得如此隆重。”
武瑞安笑着扫视了一圈,对狄姜说道:“你怎么看?”
狄姜边说边点头:“我同意书香的说法。”
钟旭瘪着嘴,面色发楞,脑海里正在组织语言,要怎么跟大伙解释这件事。
但还不等钟旭开口,他身边的侍从便是一声大喝道:“大胆!见到大国师不行礼,还口出狂言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问药长生书香都是一颤。
就连狄姜都半张着嘴,不可置信道:“国师?”
“是大国师!”侍从眉头一皱,再次强调:“还不快跪地行礼!”
侍卫这样一喝,满大街的人都听见了,好在南大街的尽头巷子里没几户人,数来数去也就他们几个,狄姜闻言,立即带着书香问药俯身。
狄姜双膝微屈,才刚要行礼,钟旭便连忙上前来,扶着她的手肘,道:“狄大夫不要与在下开玩笑了。”他的脸有些红,显然整个人还如坠梦中。
武瑞安见状也是立即扶起狄姜,说:“你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能拜钟旭?本王再不济,到底也还是个六皇子。”说着,他不动声色地将钟旭的手拂开了,一个人霸占着狄姜,做出一副“旁人勿近”的模样。
钟旭见二人如此,没说什么,淡淡一笑便带着侍从和长生进了棺材铺,开始收拾行礼。
武瑞安则回到药铺,将昨夜之事悉数告知了狄姜主仆三人。
三人听完,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虽然武瑞安描述地很简单,但是她们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其中的凶险。尤其是辰曌吐出黑水一事,他们深知如若武瑞安再晚去一刻钟,只怕辰曌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狄姜问道:“那上任国师显深法师如今身在何处?”
“母皇打发他去重灵寺种菜了。”
“没有赐罪?”
“碍着公孙渺的面子,没有重罚。”
狄姜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说:“他必不会甘心就此沉寂。”
“我想也是,不过有钟旭在,他应当不能再在太平府兴风作浪才是。”
“但愿吧。”狄姜不无担心地说完,看向对面的棺材铺。
钟旭将一些必要的书籍放在了车上,又将一些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器具吊在了车身,随后将棺材铺的钥匙交给长生,道:“棺材铺以后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将欠狄掌柜的银子还上。”
长生重重地点头,红着眼诓说:“徒儿知道。”
钟旭摸了摸长生的头,笑道:“我会经常回来,你不必忧心。”
长生吸了吸鼻子,到底还是没忍住掉了泪,他一把擦掉眼泪,对钟旭爽朗一笑:“徒儿会想念师傅。”
“嗯。”
当天,钟旭和狄姜武瑞安等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后便走马上任了。但事情果真如狄姜的预感一般,他上任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怪事。
七月十七,一只体型巨大的乌龟在御花园的池子里被人打捞了起来。
乌龟足有半人那么大,外形不似一般的乌龟。它的长相酷似鳄鱼,头部粗大,脖短而粗壮,眼睛巨大,呈现赤红色。尾巴尖而长,两边具棱,棱上长有肉突刺,尾背前边三分之二处有一条鳞皮状隆起棱背,并呈锯齿口状。龟壳上有黑色的三行棘,周围有散开的黄色斑纹。
整个龟看上去凶神恶煞,不似吉物。
女官安素云得下人禀报后,立即下令处死恶龟,但恶龟无论或摔或打或切割,都我自巍然不动,刀枪不入,毫发无损。
此事最后便以灵异事件论处,归到了钟旭头上。
左丞相公孙渺收到了消息后,颁令与钟旭说:“若此事处理不当,你何德何能忝居国师之位?”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恶龟不死,你也不必再当国师了。
这摆明了是一封挑战信,钟旭接到之后,看了恶龟两眼,便道:“这个国师,不当也罢。”
随后,钟旭便脱下一身白袍,离了明镜塔,跑回了棺材铺。
棺材铺里,武瑞安正拿着一堆叠元宝的纸钱,虚心向长生讨教该怎么叠。
他说要帮钟旭看铺子,还真不是开玩笑。
狄姜一脸好笑地看着二人,只觉得这武瑞安“死”过一遭之后,还真是变化惊人。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让他干什么都不反口。
就在武瑞安叠好了十三个元宝时,他一抬头,便见钟旭站在店铺门口。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随即惊愕道:“你怎么回来了?”
狄姜和长生闻言,皆抬头看去,同样一脸惊讶。
钟旭走进来,喝了一口水,淡淡道:“公孙渺给了我一个伤天害理的任务,我不想做,就回来了。”
钟旭说完,将具体的过程说了一遍,众人都是一脸凝重。
“你也杀不死那只恶龟么?”武瑞安不解道。
钟旭摇了摇头,说:“杀死乌龟的办法很简单,但是乌龟根本不需要死。”
“为什么?”
“那只乌龟是只活了几百年的老龟,只不过被人下了障眼法,呈现出丑陋的外表,在下若因一己私利而杀了它,岂非作孽?在下不愿残害无辜生灵。”
“你解不开它的障眼法吗?”武瑞安道。
钟旭再次摇头:“障眼法被人下了咒,解开也是死。”
武瑞安微微张嘴,显得惊讶不已。
这时,狄姜却眉目柔和地笑道:“带我去看看,或许我能有法子呢?”
钟旭沉默了片刻,说:“罢了,这个国师当来不好受,不做也罢。”
“你若不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代替你,但是他们肯定不会有你这般的心肠,你忍心将此重任交给心术不正的人?”狄姜笑曰:“这可比杀一只乌龟来得罪孽深重得多。”
钟旭想了想,点了点头:“好,我带你们去。”
……
……
老龟被关在铁笼子里,放在明镜塔前的平台上。它的双眼赤红,目露凶光,龇牙咧嘴,背上有尖锐的脊刺。
寻常人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丑陋的姿态。
但是在狄姜眼里,老龟却是背着厚重的龟壳,双目呈现倒三角形,目无焦距,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样。它除了体型巨大外,与寻常乌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正如钟旭所说,这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普通乌龟。仅此而已。
“把它煮了罢。”狄姜淡淡道。
“什么?”武瑞安和钟旭同时向狄姜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狄姜看向钟旭,笑道:“你信还是不信我?”
“……”钟旭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我信。”
明镜塔前很快架起了一口大锅,老龟连同铁笼一起被扔进了锅里。
水温渐惹,锅里的老龟却似乎极为享受。
它嘴角翘起,缓缓闭上了眼睛。
柴火‘扑哧’‘扑哧’地燃烧,锅里开始沸腾,冒气腾腾白雾,让人看不清锅里的景象。
半个时辰之后,柴火燃烧殆尽,锅里的水被煮干。
众人围上去,却见锅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龟壳。壳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其他人见状,纷纷跪倒在地,山呼海啸一般地连连高呼:“国师大人英明神武,法力高强。”
“它去哪了?”武瑞安站在钟旭和狄姜身边,疑惑道。
“成仙了。”狄姜微微一笑:“它活了这么久,只差一个机缘,这会儿也该羽化登仙了。”
“……”
武瑞安和钟旭面面相觑,没有接话,只当狄姜又在说笑话了。
……
当晚,狄姜和钟旭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有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坐在云端上,笑呵呵地对自己说:“谢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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