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京,仿佛要跟这炎热的天气相比拼,朝野上下似乎也热闹成了一锅粥。
皇城左侧的武英殿内,摄政王多尔衮皱着眉头在殿中不停地跺着步,殿中服侍的奴才和宫女们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惹怒了摄政王。
摄政王最近几天心情烦燥无比,觉得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剃留辫”令下了已有一月有余,本来是用来巩固清廷统治的举措,多尔衮根本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朝中汉臣已经有几十人联名上疏反对“剃留辫”令,多尔衮一气之下,下令杀了三名领头的大臣,这才把朝中这股风给压了下去。
让多尔衮气恼的是连他最信任的秘书院大学士洪承畴和范文程对他现今推出这项法令也是抱着暧昧的态度,私下还听说他们两人都颇有微词,认为推行此令“未是时也”。
多尔衮倒不是觉得这些汉臣不服满人的统治,这些汉人对满清朝廷忠心耿耿,这点他很明白。
但是他们不理解此时的形势,尽皆目光短浅之人。
这南明伪朝一日不灭,大清想一统天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大清虽占了中国很大的地盘,这些地方的汉人虽在大清的兵威威压之下,暂时归顺了大清,但这些汉人的心并未真正归顺大清。
而这“剃留辫”之策其本身并不是为了头,而是要用此来区分哪些汉人是真心归顺大清,哪些人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其中最关键的东西这些汉臣们都未认识到,倒是那孙之獬的奏章中所说“陛下平定中原,万事鼎新,而衣冠束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之从陛下也”,这话倒是说到多尔衮的心坎里了。
大清一统天下,岂是要来顺从尔等小民的?必是以中国从我大清才是。
只可惜这孙之獬虽颇能识得主子心意,但其人实无大才,且不得汉臣容纳,实不能大用,这让多尔衮有些遗憾。
朝中汉臣们的反对虽让多尔衮有些生气,但并没有当成一回事。这些汉臣当初投了大顺,如今大清一来,即投大清,都是些没有气节的人,这些人除了写几篇奏章,几句牢骚,也就无他矣。
而让多尔衮恐惧的是自这“剃令”一下,这全国竟乱了套。
远的不说,有些消息可能还未传回。
就拿京畿、河北一带来说,无数汉人纷纷南逃,又有无数汉人揭竿而起,各地衙门被砸的无数,督促剃的官兵被杀无数,有的地方甚至连理匠都被屠杀一空。
据各地衙门上报的情况统计,仅这两地大清官兵为贯彻这“剃令”已经杀了二十几万人了,但要推行此令,却仍无可能。
杀了几十万汉人,多尔衮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大清自进入中原以来,何曾少杀了人?但这汉人怎么都杀不服,让他很是气愤。
多尔衮拿起桌上的“剃令”,又仔细看着。
“今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看了好几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犹疑之下,多尔衮觉得还是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
多尔衮坐在案桌后面看着眼前的六七个满汉大臣,心里嘀咕不止。
右边太师椅上坐着的是信义辅政叔王济尔哈朗。
两边站着两排大臣,左边的是三人是满臣,右边的是三人是汉臣。
满人大臣为国史院大学士刚林、议政大臣苏克萨哈、户部尚书,汉人大臣为秘书院大学士洪成畴、东阁大学士冯铨、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
听说这前明大臣们在武英殿议事时皆有座位,多尔衮认为大臣们不能惯着,该站着就得站着。至于济尔哈朗,其实多尔衮也想让他站着的,但同为叔父摄政王,这面子还得给的。
“信义王、诸位臣工,‘剃令’颁行已近月余,然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各地暴民反抗愈烈,今召各位前来,乃商议此令之行止,诸位若有良策,请道来。”
“我说这没什么好商议的,此令既已颁行,则必行之,若有不尊此令者,依前例杀之即可,我就不信还有杀不服的汉人。”济尔哈朗对多尔衮的提议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大清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臣以为信义王所言极是,小民若不以威压之,其必不服我大清。有少许忤逆者亦不足惧,我大清兵威所至,暴民如螳螂挡车,必成齑粉也。如此满汉一家,天下一体可也。”东阁大学生冯铨附和着济尔哈朗说道。
“臣有异议,臣以为这‘剃令’须颁布实行,然此时未是时也。如今天下尚未一统,这南明伪朝尚在,仓促间颁此令,至民意沸腾,各地暴乱不止。如若消息为南明所获,其朝廷能否利用尚未可知,但准扬大都督罗剑此人却不可不防,若其利用民意扰乱我治下,则大清治下不靖,哪有余力剿灭南明伪朝,臣以为此时颁布此令得不偿失。”
范文程向以直谏而著称,这话憋了很久,今天见多尔衮终于礼贤下士,向大家征求意见,赶紧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
“自‘剃令’颁布以来,我大清治纷乱不止,各地税收亦受很大影响,如今户部已甚感压力,臣亦以为此时颁行此令有所不妥。”
户部尚书英俄尔岱站在户部的角度表了自己的意见。
英俄尔岱的话虽不多,却让多尔衮震惊不已。
大清军队南下进军,虽多是因敌就食,但现下多铎大军被阻扬州,其大军补给日费极多,且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大军需朝廷供给,朝廷亦不堪重负。
“摄政王当初颁布此令,如何未曾想到这些?如今此令实不堪行,摄政王亦该向皇上请旨,当停之。”议政大臣苏克萨哈早就对多尔衮的跋扈不满,如今话里竟有了指摘摄政王的意思。
苏克萨哈的话让多尔衮极不舒服,死死地盯着苏克萨哈,心道你若再不知好歹,必不能饶你。
“臣以为此时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停止此令施行,且需派大臣到各地多加抚慰,对个别借行此令害民之官员严加惩处,如此方能重拾民心。而朝廷大军之重点须从剿灭大顺转至剿灭南明伪朝,倘若这南明得喘息之机,后果恐难料也。”
洪承畴等大家都过言了,心里琢磨多尔衮肯定是对“剃令”的颁布有所后悔,这才顺着多尔衮的意思提出建议。
多尔衮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在思索着,以前这“剃令”也曾颁布过,后因阻力太大而停止执行,如今难道又要被迫停止?
但这形势由不得人,如果一味一意孤行,恐反对此策之人愈多,更重要的是朝廷财政吃惊,这朝廷想要维持都将变得困难,左思右想,多尔衮还是下了决心。
“洪先生所言极是,本王对南明朝廷倒不甚担心,担心的是那淮扬都督,如若任其得势,则必成我大清心腹之患,须解决之。朝廷已派孙之獬前往扬州,如今已经月余,却不知情况如何?若其不肯归顺我大清,则尽我大清之力,先剿灭之。”
多尔衮肯定了洪承畴的建议,等于同意了“剃令”停止施行,这让担心不已的范文程几人松了一口气。
“如今这南明朝廷对这扬州大都督信任有加,若能分化离间其二者关系,则二者皆不足惧也。”当初离间崇祯和袁宗焕就是范文程出的主意,如今又想用此策对付扬州。
“南明诸臣中,贪财之人颇多,若派人对这些大臣多加贿赂,使其不停弹劾扬州,其君臣必生嫌隙,我大清亦有机可趁。”范文程停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计议已定,大臣们尽皆离去,范文程却留了下来。多尔衮知其有事,让他坐了下来。
“摄政王命臣仿制扬州军之震天雷,臣实在有负摄政王所托。”范文程有些沮丧地说道。
“哦,却是为何?”多尔衮问道。
“这震天雷别处并无机关,只有其上有一环,工匠拉其环欲待研究,然其突然爆开,五六名工匠尽未得免,另一枚也被其引爆,现已无实物。臣听其幸存者详细述说,乃知此物所用火药并非平常军中所用,其威力之大,恐十倍于我军中之火药。如若南明朝廷皆使用这种火药,则我大清恐不能敌也。”
听到范文程这样一说,多尔衮心中震惊,思索片刻说道:“此物恐是那几位天使带来的,若南明得此物制法,恐其早已向我大清反攻,如今仍未见其有所动作,然则其并未得此制法,范先生倒也不必过于担忧。”
“摄政王所言极是,臣亦有此想。但恐时日久了,南明得几位天使授其制法,亦不可防也。”范文程对几位天使忧惧之心,多尔衮亦有同感。
“豫亲王此前曾让高歧凤刺杀几人,然未曾得手,不若再派人手,若能除掉几人,则南明不足惧也。”
“摄政王此计甚妥,然须派得力之人,一击得手,否则打草惊蛇,则此后不可为之。”
“此事本王会亲自安排,不知先生督促火器改良之事如何?”
“臣至工部数日,亲至将作监观其火器,若要改良极是不易。臣观这崇祯朝火器制作极为粗糙,皆不可用。然这火器若制作精良,其威力也是甚大,臣已督促工部严加管理,务使其制作精细。火炮制作亦在加紧进行,不日将有十数门红衣大炮铸成。”
“如此甚好,我大清虽以马上取天下,然对先进之火器亦要学会用之。”
范文程见摄政王从善如流,内心愈加敬佩,心想大清有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在,这一统天下岂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所谓“天使”能够阻挡的?
“只是这孙之獬着实可恨,本王令其赶往扬州,没想到他竟一路拖延,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也不知这淮扬大都督到底能否归顺我大清。先生,若是此人果真能归顺我大清,如何安置才为妥当?”
范文程一听,本以为孙之獬前去扬州,必定带去了摄政王的意思,没想到摄政王派他前去只是探路,并未对其作出许诺,这样如何能令其归心?
“摄政王,臣以为从豫亲王信中所言,此人确有大才,如能归顺我大清,则可仿吴三桂例,封其为王,亦无不可。”
“只是我大清自入关以后,封爵极是谨慎,这罗剑对大清未立寸功,若贸然封王,恐上下不服。不若等孙之獬归来再做定夺,一来可知其是否真有大才,二来也可知其归顺我大清之心若何,先生以为如何?”
范文程一听,知道多尔衮心意已定,只是点头称是,不再说话了。
心里却想如果这“剃令”不颁行,孙之獬还有可能回来,如今这“剃令”已经颁行近一个月,汉人恨这孙之獬入骨,如今这孙之獬恐怕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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