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沈清看不惯琉璃心事重重、满脑门官司的样子,索性不避讳旁人,叮嘱道:“为父已经向太后请旨,将香云丫头送进宫。她从你三岁就开始照顾你,人稳妥聪明,又最了解你的性子,有她在,我也放心些。你在宫中,若是有什么事,也可让她托人捎信出来。”
琉璃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沈清一个成年男子出现在后宫,嘱咐她这些,说不出的怪异。可怪异在哪呢?她左右看了看,明白了,这话本应该是陈氏来嘱咐的,可陈氏呢?
是以,琉璃也不接沈清的话,反问道:“爹爹,娘亲呢?”
沈清脸色不变,解释道:“你也知道,为了你的事,你娘这两天没有休息好,今个天热,一时不查,中了暑气,歇在慈宁宫偏殿了。”
琉璃满脸疑惑地看着沈清,希望他给个合理点、靠谱点的解释。
陈氏可是将门出身,身子哪有那么弱?再说,明明她离开慈宁宫的时候,陈氏还好好的,慈宁宫有冰供应,总不会在屋子里中了暑期吧?还有,沈清说什么‘为了你’,明显就是想让她内疚,不再追问!
沈清哪里想到琉璃眼睛一转就想到这么多不合理的地方,可他真不想让琉璃得知内情,他不动声色地转回到原先的话题,声音微微提高道:“璃儿,你还没说,我让香云进宫服侍你,可好?”
琉璃一脸坚决地看着沈清,最终却是坚决不过沈清,她看了看仿佛耳聋的冯嬷嬷和蓝姑姑,小声道:“父亲,这不太好吧。再说,香云也不见得愿意……”
沈清见琉璃终于接话了,怜惜地摸了摸琉璃的脑袋,说:“我听你娘说你从不曾将她当成丫鬟看,凡事为她打算的多些,所以才不肯带她入宫。只是,你们自小就在一处,有她在,你也不至于太孤单……这样吧,我回去问问香云的想法,虽然她与咱们沈府签的是死契,可若她不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为难她,到底照顾了你五个年头。”
琉璃见沈清已经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像个撒娇的小孩子拉着沈清的手左右晃了晃地撒娇,直到沈清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才撒手躲开去,一转头,却又赠给沈清一个大大的笑脸。
六皇子行在沈清身侧,见此情景有些愣怔,他从不曾见过笑得如此不规矩的琉璃,适才,她好像露出了不止八颗牙齿?
前世,他遇到琉璃时,她已经十三岁,整个人美丽温柔,举止得体。那时她身边并没有香云这个丫鬟,而且,她对所有的丫鬟都是淡淡的,他倒是不曾想过,她小时候也曾有如此任性、不拘小节、主仆不分的时候。
六皇子盯着琉璃的笑容,眷恋着这一时一刻的灿烂,仿佛被蛊惑般承诺道:“沈大人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沈清已将琉璃入宫的缘由弄了个明白,此刻听六皇子这边说,心里顿觉怪异。
他条件反射地回身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正苦着脸、满脸的不耐烦,他一愣,顿时失笑出声,心情大好,心里想着,也许慧明大师的话有些道道,琉璃就是能降住六皇子的那个人。若果真是这样,那琉璃的幸福倒也不是遥不可及。
而冯嬷嬷与蓝姑姑对视一眼,眼里闪过几丝善意的微笑。
唯独计蓝旖,则瞬间晴转多云,泫然欲泣,看着琉璃的目光都是恶狠狠的。
只是,不论她们了解六皇子与否,都不明白六皇子这话里的分量,作为曾经的九五之尊、曾经掌握生杀大权的暴君,骆子逸金口玉言,他已经不承诺久已,可是一旦承诺了,那将是圣旨的分量。
因有了这个小插曲,沈清抑郁的心情总算有了转晴的趋向,这一路上也不念叨琉璃了,只是还不等他们行至慈宁宫,就看见一个宫女带着陈氏急急地赶来。
琉璃眼尖,登时挣开了沈清,三两步就冲到陈氏眼前,欢快道:“娘,莫弃阁与琉璃阁一般无二……”
只是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盯着陈氏泛红的眼睛,厉色一闪,连称呼都改了,转口问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陈氏听的琉璃发问,微微摇了摇头,只满眼祈求地沈清说:“老爷,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行回府吧,莫再耽搁下去,扰了皇上的午膳。”
琉璃看看沈清,又看看陈氏,眉头皱的紧紧的。沈清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称得上是天子门生,又因着太子爷的关系,两人私交匪浅。往常沈清入宫的时候,经常需要小厮回府传信,无非是被皇上留下同用午膳,陈氏从来不会反对,怎的这次……
琉璃正琢磨究竟,就听计蓝旖大惊小怪的声音响了起来:“咦,沈夫人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不舍得沈妹妹?”
计蓝旖一直等着抓琉璃的把柄,可琉璃话很少,她挑衅琉璃,琉璃也不接,便一直没找到理由压她一头。现在眼见沈夫人失态,如何肯放过机会!哼,捉不到沈琉璃的小辫子,抓抓沈夫人的也未尝不可。
计蓝旖想着想着,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在她看来,让沈琉璃进宫是看得起她,怎么沈夫人还委屈的哭了?若是舍不得,那就领着那病秧子一道回去吧,省的碍人眼,好狗还不挡道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心里的话,一个不小心就小声嘀咕了起来,偏她只顾着自己兴奋,竟没有看到陈氏和沈清同时沉下的脸。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琉璃竟不用任何人给她出头,她两步行至计蓝旖的跟前,冷笑问道:“还请计小姐释疑,这里谁病秧子,谁又是好狗?”
琉璃这话一出口,陈氏先愣住了,往日里最是惫懒的琉璃,什么难听的话都不上心,怎么这时候却不饶人了?
若是太后与她坦白之前,她肯定支持琉璃与计蓝旖大打出手,只要打上了,太后一恼怒,她们娘俩一块滚回家,虽然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过也没什么,名声还能当饭吃啊。想当初,她倒追沈清,名声都臭到底了,看在忠义候的面子上,明面上没人说,可背地里没少戳她脊梁骨。结果呢?她儿女双全,活得有滋有味!凭她一双慧眼,还能找不对女婿?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敢作此指望了,有了慧明大师的话,琉璃就算顽劣不堪,无人能调、教,这辈子也只能守着六皇子一人了。
如此这般一想,陈氏就有些无趣,她看了看不甘心地计蓝旖,竟是微微释然了,她拭去眼泪,轻笑出声:“己之蜜糖,彼之□□。为人母,自是舍不得女儿。莫不是计小姐有法子让太后娘娘收回懿旨?若有,我感激不尽;若没法子,还请免开尊口!”
计蓝旖本就被琉璃的话噎在那里,又见陈氏不顾长幼奚落与她,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她扯了扯六皇子的衣袖,急急地告状道:“表哥,你看他们!”
六皇子正觉得琉璃就算发火也好看,不期然衣袖上多出的一双精致的小手,他心里一阵厌烦,猛地甩了甩袖子,阴沉道:“滚!”
计蓝旖一直都知道六皇子脾气不好,可从没想到,他在外人面前,竟如此不与她留面子,一时间,羞愤、恼怒、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她看了看沉着脸的沈清,讥笑着的陈氏,冷着脸的琉璃以及不耐烦的六皇子,只觉得连冯嬷嬷和蓝姑姑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毕竟是个千娇百宠的女孩子,受了委屈就忍不住哇地哭起来,控诉道:“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姑姑!”
正是计蓝旖这一刹那的心酸委屈,让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再没了和平共处的可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此刻几个主子倒是心无大事,只可怜了蓝姑姑和冯嬷嬷。蓝姑姑心下焦急,这计小姐是她带出来了,若是出了事,只怕皇后要算到她头上的。而冯嬷嬷作为旁观者,若是计小姐果真去找皇后娘娘告状,她也难逃干系!
两人都怕心绪失控的计蓝旖出事,相互对视一眼,冲着三个主子施了一礼,便向着计蓝旖抛开的方向走去。
而琉璃看着计蓝旖跑开的方向,忍不住嗤笑一声,不过是一个恃宠而骄,长幼尊卑都不分的傲娇小屁孩,也敢笑话她娘,也敢指桑骂槐骂她是狗,丫的,分分钟让她怎么死都不知道!
陈氏知道琉璃聪明,也明白在这宫里,有太后和皇上相护,性命是无忧了,可还是忍不住嘱托道:“璃儿,你在宫中要多加小心,若是有人挑衅,便找太后娘娘做主。虽说你在宫中性命无碍,可为娘的,还是希望你过的好,过得好,才是顶顶重要的。”
琉璃直觉太后与陈氏说了什么,不然陈氏不会这么认命地留她在宫中,要知道,便是今天早上,陈氏还在隐晦地撺掇她多多惹事,争取早日出宫!
她紧紧抓住陈氏的手:“娘亲,你听说了什么?”
陈氏看了看沈清,安抚道:“你聪明是聪明,就是想事情太多,我能听说什么?这场富贵,只能咱们沈府得了,你安安心心待在宫中。为娘年纪大了,身子骨差,出来这会功夫,就有些不适。总不好在宫中找太医开药,是以,我们先回去,改日再请旨来看你……”
琉璃紧紧地抿了抿唇,懂事地没有再追问,陈氏果真认了也好,这样就不会再因为她惹怒皇室。
陈氏看了看琉璃倔强的小脸,犹豫片刻,还是转向六皇子,请托道:“六皇子,璃儿就交给您了。”
这情景、这句话,竟让心思恍惚的琉璃提前体验到了把出嫁的感觉。很突兀的,她的眼睛湿润了,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就流了下来。说她矫情也好,说她做作也罢,她就是觉得,经此一役,在陈氏怀里撒娇耍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年方十岁的六皇子,臂膀并不结实,甚至额头上还缠着碍眼的白布条,可他在沈清和陈氏二人面前,竟是丝毫不输气势,他像个大人一样,挺直了腰身,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琉璃的心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