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岁平高仰着头,目光随着脚步怔怔地转了一个圈,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这个人世。天光与灰尘在屋顶下游转,沉默的废弃机器奏起了合鸣,空气中、土壤中的无数居民首次向他露出了面孔,围绕着他,隐隐在天地间流动、震颤、歌唱。
在这片没有网络,没有声音的荒芜土地上,他终于有了联接感,他终于不再是黑暗中独自一个离子了,只要一伸手,他能轻易地触碰到宇宙,就能变成某种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不管有谁用什么手段,都没法再将他割离成一个孤岛。
林三酒的声音作为音波,大概也是信号的一种,此时在他的能力感知中,正输送过来了几个字:“……你哭了?”
韩岁平一怔,抬手在脸上一抹,指尖凉凉湿湿的。
“我……”他想了想,把第一个升起来的念头说出了口:“我真想下一刻就死掉。”
林三酒一怔,刚刚微微一皱眉,却又忽然歪头笑了。汗光将她修长的脖颈染出了光边,灰尘落在她的短发上;她在天光下轻声问道:“你是感觉太幸福了吧?”
假如他在这一刻死了,这一刻就是永恒了。韩岁平使劲点了点头,又说:“太幸福了,我好害怕啊。”
“在你重新退化成普通人之前,我们要离开这里。”林三酒眼睛里似乎也有几分泪光,她说着说着转开头,加了一句:“我们会离开这里。”
每个人的进化能力不同,修炼方式也不同,在这一点上,林三酒没法给他提供太多帮助。不过韩岁平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对此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就像新生的小雁也知道遵循祖先的Dna记忆飞越大陆一样。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彻底掌握自己这个似乎有点复杂的能力情况。
至于右边这条爪子,先拖着好了——也许是错觉,他总觉得好像在壳甲附近,信号和放射线就更清楚一些。
“合着它们是接收天线吗?”当他把这话告诉林三酒时,后者也不由有点愣。
“我有个想法,能验证一下这爪子的作用,”韩岁平说道:“我能感觉到地下也有……也有信号经过,其中一种,大概是光纤讯号吧?我验证成功的话,我们应该可以接入网路了。”
即使今时不同往日,自己这句话听在耳里,还是叫他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进化出什么能力,真是和个人有很大关系的啊。”林三酒感叹道。
或许是消耗体力太大,韩岁平很快就饿得难受起来了。二人往居住的区域走,他一边听着身后青黑色爪子一路沙沙跟着划的声音,一边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进化出空间能力?”
林三酒好像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记得我说过,我有一个朋友叫人偶师吧,”她每次提起人偶师表情都很怪,好像不大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朋友一样。“我自己不知道原因,但他说过一句话。”
“什么?”
“‘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要往身边收,所以好不容易进化了,能力也是个垃圾站。’”她瞧着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突然笑出了声:“他这么说,把他自己都归进垃圾行列里去了!”
韩岁平一想到自己也是个新晋垃圾,再也忍不住了,跟林三酒一起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两个人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子,满脸眼泪,喘不上气,笑声在空荡荡的工厂里回响成了一片轻鸣。
“感觉好像从内而外地重新出生了一次,”他缓下气,在用桌子搭的简易床上坐下来,说:“好畅快啊。”
“欢迎加入进化者。来,”林三酒一笑,递过了那一袋已经凉掉的包子,在现在韩岁平的眼里看来,塞牙缝都不够。他一把抓过包子,把嘴里塞得满满的;身旁的林三酒左右看了看,“啊”了一声,拿起了报纸。
“袋子的油渍都染到报纸上了,”她举着报纸说,却忽然不作声了。
韩岁平转头一看,发现那一面上的大标题是《博物馆失窃展物已经全部追回》,配了一艘船行驶在海面上的照片。
他不明白这一条新闻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林三酒却读得很认真,眉毛也越皱越紧。
“汉均死了?他怎么会……”她一边看一边轻声自言自语,“奇怪,这有点不合道理。”
“怎么了?”
“这报道说,偷走展品的人乘船出海,在海上被缉捕了,他畏罪自杀之前,把展品全部沉入了海底。”林三酒将报纸亮给他看,问道:“你记得我说过的博物馆的事吧?”
韩岁平想了想,“啊”了一声,喷出了一点包子屑。不能怪他,他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比之前加起来一辈子的事还多、还离奇,一段与自己没太大关系的讲述,早被他扔到脑袋后头去了。
他把剩下半篇报道也读完了——在发现展物被沉入水中后,立即开展了大型打捞工程;由于物品小、海底情况复杂等等因素影响,工程项目总计耗资近两千万,耗时三个多星期,终于成功让六件无价之宝再次见到了曙光,为此褒奖了上上下下一干人等。
这半部分没有什么意思,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后一抬头,他发现林三酒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银色桶状物,对他说:“这是个特殊物品。”
韩岁平愣愣地点点头。
“你看,”林三酒握着它往桌上重重拍了下去,在他吸了一口气,以为要听见撞击声时,那小小桶状物却忽然化作无数银点,没入了桌子里。
“你明白了吧,”她以手一抹桌子,重新将它拿了出来,说:“汉均根本没有必要畏罪自杀啊。扔海里干什么?本来就是,谁都不可能人赃俱获地逮到他……不管他以前是不是进化者,现在他都是公民了。缺了最关键一环证据,律师有很大辩护空间,哪怕最后还是要坐牢,他也没有理由会宁可死掉……”
韩岁平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在这种细节上,他就能感觉自己与她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了——真不知道她出身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林三酒迎上他的目光,自己也怔了一怔。“哦,对,你们情况不同。行不通的,是吧。”
她抿起嘴,目光转回报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像叹息似的轻轻说道,“或许他老婆知道……”
总的来说,韩岁平对那个未曾某面的叫汉均的人,兴趣不大。他三口两口把包子都消灭了,抹抹嘴,在她仍旧看报纸的时候,试了一下右边爪子——差点就能收起来了,结果一松劲儿,它又摊出来了,死乞白赖地不肯走。左边的就灵活很多,收放只需一个念头,十次里有七八次都能成功。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假如把它当成武器,长鞭一样甩出去,那恐怕连金属片都能割断……
他刚刚进化,就如同一个小孩子初次走进游乐园,觉得几乎要应接不暇了;自己不亦乐乎地玩了好一会儿,他感到有人点了点他的肩膀。
“怎么啦?”他一回头,看见了林三酒的脸色,心中不由一紧。“你看见什么了?出事了?”
“不,不,没出事。”
林三酒摇摇头,眼睛却圆睁着,仿佛被巨大的震惊给震成了一片空白。她似乎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声音,组成了语言:“我刚才看报纸的时候……我……我发现了。”
韩岁平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他还不知道林三酒发现了什么,但他从她的脸色上,意识到了这个发现的重量。
“我知道怎么把消息发出去了,”林三酒像梦游一样说,“这个途径一直摆在我们眼前,结果我们谁也没注意。”
什么?
她将报纸举了起来,叠成两半,使其中一个新闻被单独露了出来。她指着标题,说道:“我们就算去了国外,也仍旧是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就发不出消息,对吧?”
韩岁平盯着那新闻,近乎茫然地点了点头。
林三酒像是在和自己低声说:“那么……我们让消息从这个世界之外被发送出去,礼包不就能收到了吗?”
那道新闻的标题,是《征途号卫星运输火箭将于近日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