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仪……妹妹……”羽翼一见秦采仪更是难为情了,心里揣摩着她为什么哽咽:“她早就知道我的到来,却是先将泪拭去,才回首见我。”
“听说你受伤了,前些日子来见你,你却总是回避。”采仪回身说道。
羽翼心疼怜惜,走到她跟前,叹然许久,方才说道:“那些日子被揍得面目全非,丑陋得紧,故而回避。”
秦采仪抽噎着,说道:“我只来看看你,若是无恙,我就不再打扰。”
羽翼忙相劝阻,执她手道:“来都来了,歇息片刻吧。”
采仪挣脱不得,忙道:“请嗣子自重。”
羽翼觉得事故蹊跷,以前她来了,何时不是喜笑颜开,还不时开自己几句看似不中听的玩笑话。私下思索一番,便是知道了其中缘由。
秦采仪与羽府进去自由,以前从不避讳、客套,听说羽翼在哪里,径直去找他便是,从来不曾专在正堂等候。采仪多半是来找自己的时候,无意听见自己跟母亲的谈话。
羽翼并不向采仪确认,便道:“既然妹妹要这般见外,我也便不强留。天色不早了,就请回吧。”
话音未落,只听厅堂隐约有声,道是:“嗣子,真是块木头。”
羽翼耳聪目明,一眼瞟去,便见得小昕的衣角,瘪嘴后朗声道句:“不知道窃听别人谈话,不礼貌吗?”
又听得两个娇笑飘去,才知道是小七、小昕都在窃听,这会一经被发现,就溜了去。
羽翼回神过来,又瞧着采仪,采仪瞄他一眼,当即目光避开,方才施身一礼,道句:“如此,我便告辞嗣子了。”
羽翼是个怪脾气,当即厉喝:“你唱哪一出?句句冷冷冰冰,故意与我见外生分。”
他这一声喝,叫那采仪立时珠泪滴落,哽咽起来。
羽翼一见叹息,却语气颇显不耐烦,倒是劝慰:“好啦,好啦,你哭什么,哭什么。你也顶我两句啊。你知书达礼的,骂人都不带……”
采仪一记耳光掌来,微有恨意的说道:“你若厌我,也不用这般调侃挖苦。”
羽翼真是阴晴不定,蓦地里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嘛,不顺心的,对我有什么气,撒出来嘛。别把咱妹子自己憋坏咯。你啊,就是书读多了,老爱绷着。”
采仪梨花带雨,却露了笑颜,轻嗔道:“你就不能正经点。”
羽翼笑道:“妹妹不哭,便是好事。我向来都这般德性你还不清楚?”
“羽翼……”采仪脸上,这会又沉凝下来,欲言又止。
“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采仪摇了摇头,道:“许些晚了,我真是该回去了。”
“那我送你回去,这天黑了。”
“我家离你家这么近,不需要了。再说了,谁也不及你羽翼心存不良。”采仪微笑说道,又凝视了他良久,方才说:“你自己当心点。”说得意味深长。
羽翼倒是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只笑说:“我在家里,有什么当心不当心的。”
采仪面色正经,不与他说笑,“我说的不是眼下,是往后,你谨慎就是了。”
羽翼知道采仪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她既然是在无意间听到自己与母亲的谈话后,没有自行离开,而是等着自己,料想正是来透此口风的。
他当下点了点头,便接着道句:“我送你回去吧。既然有人有意算计我,你又是从我家离开的,我怕他们也会……”羽翼没有说下去,再只是道句:“总之我送你回去,走吧。”
采仪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没事。羽翼,我不想你再有什么危险,希望你最好能多听听你阿母的意见。话我就说这么多了,能不能领会,全在你。你早些歇息吧。”
羽翼看着采仪如痴,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别人在听到他与母亲的谈话,还能这般为自己想。他更是愧疚,独自沉思良久也回不过神来。
“你发什么呆。我说的话你都曾听见了吗。算了,且当……”
只见羽翼缓步向她贴近,采仪立时两颊晕红,紧张得已说不出话来。
羽翼神情严肃,执她手说:“采仪,走吧。我送你回去。”
采仪盼目婉转,情绪万千,似笑似泪,似喜似忧,任凭羽翼牵着,随他走动。
一路数十步,两人并无什么言语,秦采仪借着微弱的星光月色,看着羽翼的侧影,两颊始终热烫不已,心也在胸间乱撞。
到了秦宅,羽翼自己叩响了门,门缓缓张开,出门相迎的却是秦伯夷本人。
采仪自门未开来,就挣脱了羽翼的手,这会儿见了父亲,回身对羽翼施礼,道句:“多谢嗣子护送。”
羽翼微笑着,那种和颜悦色,从未对其他人露过。
这会儿,羽翼欲将离去,秦伯夷留住他道:“嗣子无妨到敝舍一座。”
羽翼点了点头,但也不客气,道句:“好吧。”
采仪给父亲施了礼,先行进去了。
秦伯夷领着羽翼至厅堂就坐,请之入上座,自己入陪座。秦采仪亲自前来服侍完茶品,便就回避退去。
羽翼打从采仪进来到退出,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这会人都走了,还盯着屋外出神。
秦伯夷不禁失笑,故意朗声说道:“请嗣子登门,其实是想与嗣子一叙。”
羽翼这才回过神,微有不耐烦地说道:“秦掌事无非是想问我对打伤了那泼皮,愿意伏法与否。”
“不!”秦伯夷当即否认道句,接着又说:“嗣子是涯海城未来的主人,我们一定会保你周全。”
“不敢!我自己都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羽翼断然拒绝秦伯夷的袒护,其实他也暗自认定了,秦伯夷不会真心袒护自己。
秦伯夷却道:“嗣子,咱们可以如忘年之交般,促膝长谈。”
羽翼就于座上不动身,拱手道句:“您是长辈,羽翼受之不起。掌事有什么事,但管吩咐便是。”
秦伯夷道句“那好”,便说道:“我秦伯夷是个穷酸秀才,蒙羽家多年不弃,才有今日。我为人羸弱,但平生最羡慕、也最佩服的,也只有一种人。”
“哪种人?”
“敢做敢为,敢为天下先的人。孟子曾曰‘虽人三千,我往矣’是何等豪言壮语!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算历经万般苦难,得了跻身之地,受人恩惠,却不心存感念,好逸恶劳之心尤盛,对别人的恩舍,也视之理所当然。”
羽翼当即拍案,大呼:“不错!”
“且容在下说完。”秦伯夷摆手要他等自己说完话。
然而眼下,羽翼对秦伯夷消却了往日成见,和颜道句:“请讲。”
“所以秦伯夷于琼州府衙周旋,决心要保嗣子周全。嗣子你不知道,如今陕北饥荒,暴民伺机闹事,已然自立为一方势力。如今各地黎庶纷纷效仿,官府稍有不慎,一不顺从民意,便被有人伺机挑唆,行谋逆之事。”
这些话真是针对新城居民的“恶行”,说到羽翼心坎上了,当即他又拍案叫绝般地道句:“不错。”
秦伯夷又接着说道:“黎庶与官府之间的气焰,真可谓是此消彼长。在你祖父那个时代,大太监曹汝贞当道,祸乱朝政,迫害黎民百姓,虽有怨言,却因人们畏惧强权,各个从服,不敢闹事,干预政施。自新皇登基以来,肃清阉党,还政于民。没有想到是养惯了一群刁民,多年以来,这些贱民动不动就聚众闹事,要挟官府。”
羽翼听得激动,当即插言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想天下之公器,当为律法。无论官僚、百姓皆应以律法为尊。”
秦伯夷一声长叹,接着说道:“可自古尚法者,都不讨人喜欢。唯有‘大无畏’之人,敢一以贯之。然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可谓‘万里挑一’,眼下我涯海城,就仅有嗣子才具如此气魄。故而……”
他离了座,当即对羽翼欲行叩拜,羽翼连忙搀扶,道:“您是长辈,羽翼受之不起。”
秦伯夷起直身来,蓦地里动容,老泪纵横地说道:“故而,我恳请嗣子切莫失了这等气魄,不然涯海城革新之事,荒废殆尽。”
羽翼道:“掌事大人,不妨明示。”
秦伯夷说道:“嗣子大可不必向那些刁民低头,崇法者,率当以强权贯彻,使民风易俗,使风纪已正,如此习之如常,自然无怨。所以,嗣子但管随自己心愿,周旋之事由我秦伯夷一人担负。一旦涯海法纪肃立,乃千秋万世之功。”
羽翼笑颜道:“我明白了。秦掌事良心用心,羽翼定不辜负。”
秦伯夷点了点,喜笑开颜,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采仪送你出门。”当即呼来采仪,送羽翼出门。
采仪这会见羽翼,却一脸忧容,只是彬彬有礼,道句:“嗣子,请。”
羽翼拜辞秦伯夷,便随采仪出门了。
到了门口,采仪留住羽翼,道:“羽翼,最后嘱咐你一句,尚法固然千秋之功,可不察实情,一着不慎,乃是步暴秦之后尘。”过后露了微笑,说道:“嗣子,时候不早了,请早些回府歇息吧。”是以故意说得高声响亮。
羽翼不能领会,但也知道采仪对自己甚为关心,她临行嘱咐不会没有道理,随即对之笑了笑,道:“好,我知道。如此便不叨扰了。”
旦日,羽放欲领羽翼去新城罪己昭示,不料羽翼称病不出。羽放仰天长叹,也无可奈何。
后来,羽翼正要重新颁布那日条令,才从秦伯夷处得知羽放已然拱手让了新城。
羽翼大为叹息:“阿爹糊涂,坏我大事矣。而今新城时弊未革,却已成羽家肘掖之患了。”从此不问涯海城民政。
无事消磨几日,父母突然决定向秦家下聘了。羽翼看着一家子抬着大箱大箱地出门去了,自己却是情绪万千。
李云昭劝慰:“表弟啊,别磨磨唧唧了,既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两情相悦,还兼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又好,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呐。”
羽翼这才笑道:“已然对秦伯夷无了成见,我自然知道惜福,就不劳你这位哥哥费心啦。”
说后两人相继笑开颜来。
项堂也在一旁,看着羽翼出神,心里却默默道是:“爹,许就是他了。”
那日,他们经羽放引荐,相互相识,却语言甚少。只道了各自生辰,再没说别的。
他与羽翼年纪最是相仿,羽放一口咬定认为自己为兄长的事,不是没有缘由。
项堂心思如何缜密,或以知道羽翼是谁,却不知道羽翼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想上前透露,这会儿,羽翼却被李云昭拉拽着,亲近得近。
项堂蓦然叫道:“羽翼,我私下有些话,想跟你谈谈。”
李云昭不想羽翼与他为伍,便冷哼道:“没有看见,我正跟老弟说话。”
羽翼也不理会,推开李云昭,玩笑说道:“外戚避让吧。”
“去!你这臭小子。”
两人又是嬉笑打骂,对项堂视若无睹。
项堂暗自里含恨,心想:李云昭不知私底下给羽翼说了多少自己的坏话,拂袖悻悻去了。
他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想向舅父直问,以证他心中所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