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目光却渐渐地冷下来。萧霖跪在地上低着头,自然看不见皇上的神色,但却感觉大脊背泛起一丝丝的冷意。
良久,皇上方淡淡一笑,叹道:“你是说灿儿?”
萧霖平静的应道:“回皇上,是。”
“这事儿你恐怕是一厢情愿了。”皇上说着转身走到龙案之后,徐徐坐下来,又道:“你且起来吧。”
萧霖又叩头谢恩后,方缓缓地站了起来,然后悄悄地抬眼看皇上的神色。
皇上的脸上依然是微笑的表情,笑意却不达眼底。
敏锐如萧霖,已经察觉到了皇上的不悦,只是话已出口,再没有收回的道理。而且萧霖在皇上跟前表露自己对韩明灿倾心并没有奢望皇上会玉成此事。
退一步想,他是不想让皇上要给自己赐下一桩不喜欢的姻缘。
皇上又看了萧霖一眼,闭口不再说赐婚的事情,只说道:“朕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是。臣告退。”萧霖再次跪拜叩首,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空荡荡的,怀恩也不在,当值的太监宫女早就被皇上遣出去了,萧霖出去之后,便只剩了皇帝一个人。
皇上手里捏着萧霖的殿试试卷,看了半晌,方冷冷一笑,抬手将试卷拍在龙案上,低声道:“真是少年轻狂!”
次日,宣布殿试结果。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却没有萧霖的名字。
大殿之中,萧霖和其他九名进士并列而立,平静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他心知肚明,自己昨天跟皇上的那一场对话,摆脱了一场婚姻的枷锁,同时也赔上了一个榜眼的虚名。
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说,一场风风火火的恩科随着钦点三甲的名单公布而结束。
萧霖原本由进士及第,变成了进士出身,跟姚延意落在了一个等级上。
话又说回来了。这些莘莘学子之间,平日里也多得是攀比和较量,何况今时今日。
之前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萧侯爷有望成为这一届恩科的状元郎。所以他的试卷被丰宗邺专门拿去看过,丰家跟萧家颇有交情,丰宰相甚至还专门找了几个心腹幕僚讨论过。
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萧侯爷的文章磅礴大气,时政论策敦厚也十分精辟,是难得的好文章。虽然不说是板上钉钉的状元,最不济也得是个探花。因为众人都推测,就算是有两个人的文章跟他差不多,但至少还有萧帝师这一层关系在。
如果落了萧帝师的面子,皇上自己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啊。所以,以丰宰相为首的一些人都觉得萧霖这次必定鱼跃龙门,他们甚至都想好了这事儿该怎么庆祝。
但到了这一日,头甲三名一公布,没有萧侯爷的名字,朝中许多大臣当时都愣了。
下朝后,丰宰相脸色不怎么好看,与丰宰相交好的几位大臣看丰宰相的脸色,都悄悄地议论。连大学士封绍平也觉得纳闷,心里猜测着皇上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把萧侯爷给抹了下来。
庙堂上皇帝的一个眼色便能引起大臣们的无限遐想和猜测。同样,这些大臣们的私下议论也在云都城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暗流。
甚至有些人在私底下开始议论萧家圣宠已衰,靖海侯府前途堪忧。
还有些人说萧霖生性放荡,本就没什么才学,能参加殿试完全是皇上给萧家一个面子。
也有一部分人说萧霖肯定做错了什么事儿或者说错了什么话,触怒了龙颜,以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传到后来甚至有人说,皇上想把四公主许给萧侯爷,萧侯爷却当场拒婚,皇上大怒,差点杀了靖海侯。
如此,各种谣言不一而足,成了云都城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
按照例制,进士出身便可进翰林院供职,领一份俸禄。但像萧霖和姚延意这样世袭了侯爵的人是不可能进翰林院劳个笔墨之职混吃混喝等机会往上爬的。
几日后,圣旨下,封萧霖为江宁盐铁使,即日起上任。萧霖自然高兴,想这盐铁使乃是干实事儿的差事,纵然高中状元也捞不到这样的好差,所以说起来他也该知足了。
但这在别人的眼里又成了另一种意思。萧霖乃是帝师之孙,他父亲又是为国殉职的,说起来应该圣眷隆重,留在皇上身边,委以重任才对。
而且,他的文章封绍平等人都很看好,觉得就算皇上不点他为状元,至少也是个探花。想不到的是,头甲三名,居然都没有他的份儿!
虽然得了个挺肥的实缺,但身上有侯爵的人,会在乎江宁盐铁使这样一个从五品官的差事?
别人怎么想萧霖并不在乎,他想要的也不是留在京城陪王伴驾。所以,接到圣旨后很高兴,还专门在醉仙楼摆了一桌,请在京城几位说得来的世家公子们乐一乐。
倒是诚王听说了萧霖之事,便寻了个空儿去面圣。诚王跟皇上说话,从来也不怎么绕弯子,有什么话直接就问了。
皇上皱眉摇了摇头,说道:“他毕竟从小富贵,在封地长大,天高皇帝远的,难免有些轻狂。朕想把他放出去历练两年再说。反正瑶儿还小,婚事且不用着急。”
诚王听皇上这口气是对萧霖不满了,因不解的问:“可是这萧霖有什么事情惹皇兄不高兴了?”
皇上摇摇头,不答反问:“君泽(云琨的表字)的婚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诚王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灿儿,本来臣弟也以为儿媳之选非灿儿莫属了。可他们两个最近不知闹了什么别扭,连四皇姐也说小时候的话算不得数。让臣弟给君泽另择良配。可君泽那性子……又非灿儿不娶。眼看着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的了,再耽误下去,真不知该怎么样了。”
皇上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四皇妹也跟朕提及过此事。依我看,强扭的瓜不甜,不如给君泽另选良配吧。正好,几位皇子也都到了成家的时候了。过几日天气暖了,朕跟皇后说在宫里设一场赏花宴,让皇后用用心,再把七弟妹也接进宫里来,用心替君泽挑一挑。”
诚王听了这话,只得叩谢皇恩。然心里却觉得赏花宴什么的对自己儿子的婚事也没什么帮助,知子莫若父,想到这些,诚王不由得一阵阵犯愁。
相比萧霖来说,姚延意就春风得意了很多。
皇上给了他一份从五品虞部员外郎的职务,姚延意接到圣旨后心里偷笑,这虞部的事务便是负责山林绿化等,皇上让自己去做这个员外郎就等于明说让他去帮着妹妹采药去了。姚延意心里暗暗地笑,这一招虚枪也不知道晃瞎了多少人的眼?
一切尘埃落定,姚燕语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南行。
她要走,韩明灿和苏玉蘅自然都舍不得,收拾行装这几日,她们两个恨不得天天都过来,陪着说话,陪着收拾东西,三个人每天你都腻在一起,说不完的知心话。
姚燕语于去年六月来京,一住就是十来个月,这会儿要走,带的东西自然不少。
韩明灿和苏玉蘅两个人都识字,过来还能帮着姚燕语整理一些书籍书稿。而疏影和翠玉琢玉等几个丫鬟却听翠微的指派,帮着收拾姚燕语随身的衣服首饰以及起居用的随身物品。
苏玉蘅因无意间翻到姚燕语手写的一些东西,见上面有些字自己从没见过,更有一些符号宛如异域外文,因奇怪的问:“姐姐,你这写的是什么天书?”
姚燕语笑道:“这是我随手写的一些东西,为了简单省事,便画了些符号。只有我自己认得罢了。”
“你这也太神奇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异族的文字呢。”
韩明灿笑道:“是么?拿来给我瞧瞧。”说着,便凑了过来,看了半天方笑道:“这什么符号啊,跟蚯蚓一样爬来爬去的,燕语你怎么会想到画这样的符号?”
“这也无非是为了快嘛。不像写字那么麻烦。”
“哎?”韩明灿忽然说道:“对了,我家里好像有一本什么经来着,好像里面也有这样的文字,跟你这个差不多。”
姚燕语一愣,心想不会吧?这若是让人知道自己懂外语,会不会又被当做异端啊?
“真的啊?”苏玉蘅凑过来问。
“嗯,好像还是在父亲的大书房里,我当时只看了一眼,因为看不懂就放回去了。”
“可能只是看着相似吧?就姚姐姐写的这个,我想破了大天也猜不透这符号是什么意思。”
姚燕语笑道:“好了,这些东西都放这里吧,我累了,叫丫鬟们倒茶来,咱们歇歇吧。”
小丫鬟半夏端着托盘进来,给三个人每人献上一盏香茶。
韩明灿接过茶来靠在榻上,看着盖碗里碧绿的新茶,因问:“这是什么茶?这样清新碧绿的,叫人看了便觉得喜欢。”
“这个是五莲青茶。是直隶的特产。”姚燕语说着,又看苏玉蘅,“蘅儿该知道,这是她大姐姐专门送来的,侯府太太给了姐姐一些,姐姐见我喜欢,便给了我。”
苏玉蘅点头道:“据说这茶在直隶很抢手,不过有的人不喜欢。我也觉得太苦了。”
姚燕语笑道:“春天干燥,容易上火,喝点这个茶倒是对身子好。倒是我姐姐怀着身孕,不适合喝这些,所以都给我了。”
韩明灿听了,点头道:“这倒是,她怀着身孕,凡事都需得特别小心。”
姐妹三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说些闲话。因说到了姚延意的差事,便自然说到了靖海侯。
苏玉蘅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这一届恩科,靖海侯原本该是状元及第的,却因为说错了话,触怒了皇上,被从头甲里抹了去。”
这事儿韩明灿也听母亲说起过,虽然镇国公府一门武将,但韩熵戈兄弟两个跟萧霖的还算聊得来,所以对他的事情也颇为上心。对于皇上有意给靖海侯赐婚的事情,韩明灿没上心,并不代表韩家都不上心。
凝华长公主对女儿的事情一向仔细,韩熵戈也喜欢萧霖的性子,元宵节后还专门请他来家里喝过两次酒,后来无意中发现堂堂靖海侯的怀里居然带着一枚状元及第的银锞子,还叫人专门打了攒心梅花的络子笼着,不用问,便猜到了萧霖的几分心事。因此对这个人更加上心。
后来萧霖被剔出头甲,韩熵戈也起了疑心。还专门叫人去查过,无奈当时皇上跟萧霖两个人在御书房里谈话,连怀恩也不在旁边,所以韩世子并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卫章对这事儿倒是知道一点,但也只是猜测而已,说不定皇上这样对萧霖另有隐情,所以不便多说。
反而是云琨在跟兄弟几人偶然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云琨随便说了一句随便说了一句诚王很喜欢靖海侯的话。
当时云琨的意思或许是间接的告诉卫章诚王府关于云瑶的打算,云瑶对卫章的意思那么明显,云琨不想因此事让卫章多想。只是没想到却被韩熵戈给听进了心里。
后来凝华长公主问过韩明灿觉得萧霖这个人如何。自然是因为韩熵戈跟她提过了萧霖对韩明灿的心思。韩明灿只说自己只是跟他在中元节那晚有一面之缘,不好妄加评判。
其实韩明灿也说不上来自己对萧霖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
萧霖虽然是文弱书生,生的也是风流倜傥,但言语犀利,却是一副铁骨铮铮,韩明灿本来是挺钦佩这样额男子的。但她内心深处还有云琨的影子,十多年的感情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去的,所以一时半会没办法对别人倾心。
她明白自己更想要一个理智的婚姻,能有一个可以掌控的未来。所以便把这件事情交给母亲去处理,自己只安心的等着父母兄长的安排。
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凝华长公主便对萧霖留了心,正想找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把萧霖留在京城,然后促成他跟女儿的婚事。不料皇上却先一步下旨,让萧霖去江宁料理那边的盐铁之事。于是只得将女儿之事按下不提。
这些事情韩明灿心里有数,但却不好多说,此时听姚燕语和苏玉蘅说起萧霖,也只是沉默不语。
姚燕语看了看韩明灿的脸色,轻声说道:“这话可别乱说。”
苏玉蘅忙点头应道:“我知道的,我也就是在这里跟两个姐姐说说。”
两个人相视一笑,转头看见韩明灿在出神,苏玉蘅因问:“韩姐姐,你在想什么?”
韩明灿回神后淡淡一笑,说道:“没想什么。”
“噢!我知道!”苏玉蘅顽皮的做了个鬼脸,笑道,“定然是在想心上人。看——韩姐姐脸红了!”
“胡说!我又不是你!”韩明灿说完,也笑了,“说起来,你也到了及笄之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是不是早就看上了哪家公子哥儿,还不如实招来?”
“哪有!韩姐姐你不要转换话题,我们在说你呢。”苏玉蘅笑道:“姐姐你不嫁,妹妹自然不敢嫁的,做妹妹的怎么能嫁在姐姐前面呢。”
姚燕语看着她们两个玩笑,心想以韩明灿的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苏玉蘅的心事。她这样说,十有**是因为镇国公府不同意苏玉蘅嫁给韩熵戉吧。
这些儿女婚姻牵扯到整个家族的利益,想想就叫人头疼。说起来,还是自己这边更单纯些,想那个人,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扯,只要皇上不横加阻拦,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只是有个郡主牵扯其中,想想就觉得头疼。
呃?这是在想什么?!姚燕语及时收住思绪,发现自己满心都是那张冷漠睿智的脸,心里一阵阵懊恼。默默的叱着自己:为什么会想他?!不许想!惹了诚王府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对于姚燕语即将离京南下的事情,姚凤歌更是有苦难言。她原本指望姚燕语留在京城等自己临盆的,现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
因为事关机密,姚凤歌并不知道姚燕语要为皇上配制药粉的事情,所以当她跟姚延意说过想让姚燕语留下来陪自己的时候,姚延意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给了她四个字:“圣命难违。”
一些事,就算是嫡亲兄妹也不能说。于是,姚凤歌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四月初二,春风和煦,草长莺飞,宜嫁娶,宜出行,忌破土。
这日,姚氏兄妹会同南下任职的靖海侯萧霖搭伴儿离京,带着仆从护卫车马旖旎出东城门,从大云帝都东云天河码头上船,沿河南下,可一直通往江南去。
姚燕语和二哥一早动身,先乘马车往云天河码头。
韩明灿一定要来送行,韩熵戉想到姚燕语一走便是两三个月,心里也有那么一丝怅惘,便陪妹妹同来码头送行。姚凤歌因为怀着身孕没能前来,苏玉祥便代表定候府来送,苏玉蘅自然也跟了来。
时值暮春时节,云天河水映着如洗碧空,波光粼粼,宽敞的河面上停着几艘华丽的楼船。一艘是姚家兄妹乘坐的,另一艘是靖海侯萧霖的。另外还有两艘略小的客船,是给随从护卫们用的,里面还装了些不常用的行李。
绿柳依依之下,苏玉蘅握着姚燕语的手不舍得放开,一双大眼睛汪着眼泪:“姚姐姐,你以后还回来吗?”
姚燕语没跟苏玉蘅提及自己这次去江南是奉皇命去弄草药,所以苏玉蘅只当是姚燕语随兄长回家,毕竟她的家在江南,她一个姑娘家,父母亲人都在,不可能一直住在京城依靠已经出嫁的嫡姐生活。
韩明灿却是知道一二的,只是事关国事,她也不敢多嘴。
姚燕语没法说自己还回来,更不能说自己不回来了,只是拿了帕子给苏玉蘅擦眼泪,低声笑道:“你看你,这么多人看着呢,哭的两眼通红可不好看。”
苏玉蘅扁了扁嘴巴,悄悄地看了旁边的韩熵戉一眼。
旁边韩熵戉和苏玉祥正在同姚延意和萧霖告别,男人们之间自然有他们要说的话,跟这边小女儿之间的依依不舍不同,那边的道别声伴着的是爽朗的笑声。
丰少琛自然要来送萧霖,只是丰公子满腹离别情绪却不在萧霖身上,时不时的往这边瞄一眼,目光缠着姚燕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姚燕语也看了那边几人一眼,心想,卫章怎么还没到?他不是负责自己一路的安全么?怎么连个影子也不见?难道他还能上天入地,搞武侠里的那一套,对自己来个暗中保护?
那边韩熵戉等人同姚延意和萧霖喝了送别之酒,又洒下豪言壮志,相约以后再聚。
姚延意便拱手道:“时候不早了,感谢诸位深情厚谊,各位来日到江南,姚二必烹茗扫榻,以尽地主之谊。”
这边,姚燕语也拍拍苏玉蘅水灵灵的脸蛋儿,亲昵的说道:“蘅儿,你凡事要多听韩姐姐的话哦。我走了。以后有机会还会再回来的。”
“是啊,等三嫂子生下小侄子,总督夫人总要来京城看望小外甥,到那时姐姐一定要再来。”苏三姑娘很快就找到了再聚的时间,一时转悲为喜,又握着姚燕语的手,重复着:“我和韩姐姐都等着姐姐你回来。”
姚燕语只得含笑点头,连声答应着。冯嬷嬷忙上前来劝道:“姑娘,该上船了。”
苏玉蘅的眼泪又掉下来,姚燕语抬手揉了揉她的脸,勉强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走了。你们也早些回去。”说完,又朝着韩明灿点了点头,便匆匆转身踏上了甲板,上了客船。
姚延意和萧霖也朝着众人拱了拱手,道了‘告辞’转身上船,仆从们随后跟上,七手八脚的撤掉甲板,解开缆绳。船缓缓地动了起来,渐渐地离开了码头。
姚氏兄妹和萧霖站在船头朝岸上众人挥手告别,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楚岸上的人影,姚燕语才带着冯嬷嬷和翠微等人进了船舱。
这艘船的船舱一共有三层,最下面一层放置了常用的行李,中间一层给姚延意用,上面一层是姚燕语带着冯嬷嬷和几个丫鬟们同住。萧霖嫌一个人在船上寂寞无聊,便凑过来跟姚延意一起。
船头架起了炉灶,可煮茶煮汤,另外旁边的船上还专门设了小厨房,可以做些精致吃食。虽然不怎么宽敞,但好在早就派人过来收拾过,起居倒也还算舒适。
姚燕语一个人靠在自己的船舱里,透过窗纱往外看河面上的风景,此时已经日头偏西,暖暖的阳光落在河面上,如同往河面上洒了一把金子,波光闪闪,耀得人眼睛发酸。微微蹙着眉头,姚燕语不禁想起当日跟皇上在茶楼商谈南下之事的情景。
那日,皇上已经言明让卫章随自己南下的事情,如今穿都走了半日了,依然不见那人的人影。莫不是临时改了主意?又或者,因为是跟靖海侯同行,身边有靖海侯的护卫在,皇上已经放心了?
如此看来,皇上也并不是那么在乎自己的安危么。
翠微端着一盏茶进来,见姚燕语依然靠在窗前发呆,便劝道:“姑娘在这里坐了半日了,该起来走一走,不然腿又要酸麻了。”
“嗯,什么时辰了?”姚燕语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腿脚,脚果然已经麻了。
“申时过了。”翠微把茶递过来,又问:“刚厨娘说下午捞上了几条新鲜的鲫鱼,二爷叫奴婢来问姑娘想怎么吃。”
“鲫鱼多刺,自然是炖汤了。”姚燕语顺口说道。
翠微笑道:“那奴婢去告诉她们。让她们用瓦罐慢慢地炖,把鱼刺炖烂了。”
“除了鲫鱼还有什么吃的?”
“还有清明虾和石缝虾倒是不错,啊,对了,田螺上船的时候还弄了十几条泥鳅,说是烤着吃不错。不过奴婢看那个脏兮兮的,姑娘不吃也罢。”
“烤泥鳅?”姚燕语诧异的笑了,想了想,又说道:“烤虾倒是不错,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手艺如何。”
“姑娘喜欢,奴婢弄些炭块来自己烤。”
“不用,烤东西吃就是大家凑在一起比较热闹。”
因见主子呆呆的坐了半日,这会儿难得高兴了,翠微忙应道:“那好,左右船上也没有外人,只有个萧侯爷也是常见的。奴婢这就去叫他们把鱼虾收拾干净,等会儿姑娘下去一起烤。”
夕阳西下,日暮四合。云天河的河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船舱里已经点起了烛火,船头也挂起了一串灯笼。
姚燕语裹着一袭烟霞紫色的披风坐在船头,守着一个小小的炭炉,认真的翻烤着铁篦子上穿好的一条黄花鱼。旁边围坐着翠微,翠萍,半夏,麦冬几个丫鬟以及田螺申姜两个小厮,几个人有说有笑,倒也热闹。
船舱里的饭桌上摆了四样菜肴:香爆野河虾,茭白炒蛋,干炸小黄花,韭香鱼籽。另外还有一盅鲜美的河蚌鲜笋豆腐汤。
姚延意和萧霖相对而酌,倒也惬意。萧霖抬头看了一眼船头上跟丫鬟们围在一起烤鱼的姚燕语,笑道:“令妹烤的鱼还真香,我在这儿都闻见了。”
姚延意笑了笑,举起酒杯跟萧霖碰了碰,抿了一口,叹道:“她自从上船就闷闷不乐的,这会儿才高兴了点。”
萧霖笑道:“是因为跟好姐妹告别的缘故吧?当时我也瞧见了,定候府的三姑娘淌眼抹泪的,哭的眼睛都红了。小姑娘家,哪儿来的那么多离愁别绪。”
姚延意轻笑着反问:“你倒是潇洒,怎么会盯着小姑娘家细看?”
“不能看啊?不是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就看一眼,怎么了?”萧霖笑了笑,白皙清俊的脸上有点玩世不恭的感觉,却让姚延意看出那么一点心酸来。
他知道萧侯爷当时看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那位韩姑娘。
自从中元节这位侯爷的脑袋被韩姑娘的银锞子砸到,好像那脑袋就多了个坑儿。那么潇洒骄傲的一个人,见了韩姑娘就有些犯傻。
姚延意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人生在世难免会犯一两回傻,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绕过去,想明白。
船头上姚燕语已经烤好了两条鱼,正拿着香料往鱼上撒,晚风吹过,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把姚延意的馋虫也给勾上来了,便抬手端起酒杯,就着烤鱼香下酒。
姚燕语把烤好的鱼放到盘子里,自己先用筷子夹了一点肉放到嘴里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便把另一条叫人给姚延意送了过来。
翠微和翠萍各自烤了几个清明虾,两个人正凑在一起尝味道,这个说咸了,那个说糊了,好不热闹。
“好香的鱼啊!”一声欢快的吆喝声打断了船头上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
“谁啊?”田螺纳闷的站起身来,循着声音看过去,但见黑黝黝的河面上有一叶扁舟,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船头站着两个人,一黑一白,把田螺给吓了一跳,忍不住嘟囔了一声:“哎呦我的娘哎,什么人啊这是,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姚燕语闻言站起身来往那边看,翠微和翠萍也赶紧的站起来一左一右护着姚燕语,一脸的紧张。
“还是来了!”姚燕语看着渐行渐近的那一叶扁舟,轻声笑了。
“哎?这人好眼熟……好像是卫将军哦!”田螺终于看清了来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朝着对方挥手喊道:“是卫将军么?”
“你这小儿眼神不错!”一身白袍的唐萧逸呵呵笑了笑,纵身一跃,隔着几丈远的江面,直接跳上了这边船头,站在了姚燕语的身旁,却不理会姚燕语,只盯着那只烤鱼两眼放光。
姚延意和萧霖听见动静从船舱里出来时,卫章也已经跃上了船头。
看清来人之后,姚延意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卫将军不请自到,是有什么公事吗?”
卫章微微笑了笑,说道:“没有,只是偶尔路过,被烤鱼的香味给引过来了。”
姚延意还要说什么,却被萧霖拉了一把,笑道:“卫将军既然来了,就请里面坐吧。”
卫章看了一眼姚燕语和她身边炭炉上放着的两条鱼,微笑摇头:“不用,我在船头坐会儿就好。”
萧霖笑道:“姚姑娘正在这里烤鱼,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欢迎将军同坐。”
“男女有别,自然不能同坐。”姚延意气哼哼的说道。
“啊!鱼好像糊了!”唐萧逸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去翻鱼。
姚燕语看着他那添乱的样子,忙道:“你别动!”说着,便走过去拿了帕子捏着穿鱼的铁签子把鱼翻转过来。不过到底是有些糊了,鱼肚子上有些黑乎乎的,泛着一丝焦味。
卫章朝着姚延意拱了拱手,微笑道:“姚大人,在下还未向你道喜。”
姚延意现在也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虽然他这个官职只比卫章矮半级,但卫章是掌控着几千精锐受皇帝重用的将军,可谓皇上的爱将,天子近臣。姚延意只是负责山林绿化的可有可无的从五品员外郎,二人的地位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现在卫章称他为‘姚大人’,且态度端正温和,眼神也极真诚,看不出有半点嘲笑之意。当着萧霖的面,姚延意也不好怎么样,只得拱了拱手,淡淡的说道:“不敢。卫将军实在客气了。”
“嗯,既然姚大人这样说,那本将军就不跟姚大人客气了。”说着,卫将军一撩长袍,转身蹲在了姚燕语身边,一边盯着姚姑娘手里的烤鱼,一边把手边的调料罐儿递过去。
姚大人一口鲜血闷在喉间,差点一个冲动抬脚把这人给踹进河里。萧霖看着卫章结实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又转头看姚延意。
“该撒点盐了吧?”那么贴近的声音,低沉而柔和,略有点沙哑,性感至极。
姚燕语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动作一怔,愣愣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喏。”卫章手里的调料罐又举了举。
姚燕语沉默的接过来,用小汤匙挑了点盐粒儿,轻轻地洒在鱼上。盐粒子掉进炭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红红的火光应在她的脸上,是非常迷人非常温暖的羞色。
卫章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眸色暗了又暗。
“来人!”姚延意忽然喊了一嗓子,把炉火旁边各怀心思的两个人给震醒。
姚燕语忙翻烤着铁篦子上的鱼,卫章则一掀袍子,干脆席地而坐。
“把酒菜搬出来,请卫将军同用。”姚延意大喘气之后,吩咐道。
“是。”田螺申姜两个小厮见主子脸色不好不敢怠慢,匆匆进船舱把小炕桌抬了出来放在了甲板上。半夏和麦冬又忙去取出两套碗筷酒杯来,摆在了小炕桌上。
“卫将军,唐将军。”姚延意忍着火气开口邀请,“请一起坐下来喝一杯吧。”
卫章这才转过身来,笑了笑,说道:“姚大人还是客气了。”
姚延意冷冷的剜了卫章一眼,率先坐下。
萧霖也笑眯眯的邀请:“卫将军,过来坐。”
唐萧逸已经把刚刚那条鱼给吃完了,意犹未尽的抿着嘴巴,问姚燕语:“姚姑娘,你这鱼怎么烤的?味道真不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鱼了。”
卫章冰冷的眼神扫过去,手一挥,两条穿好的生鱼便丢到唐萧逸眼前。
唐将军手疾眼快,在铁签子插到自己鼻孔之前抬手接住,不满的问:“将军,这生鱼可不好吃。”
卫章冷冷的砸过去三个字:“自己烤!”
“可是我不会啊!”唐萧逸无辜的耸了耸肩膀,可怜兮兮的看向姚燕语。
姚燕语轻笑道:“给我吧。唐将军去那边坐着吃酒就好了。”
唐萧逸把手里的两条鱼交给姚燕语的时候,还故意朝卫章做了个鬼脸。
姚燕语无奈的笑了笑,把鱼排在了铁篦子上。翠微和翠萍两个丫鬟忙伸手帮忙,又拿了一些虾和小鱼过来烤。
卫章又给了唐萧逸一个冷冷的眼神方转过身去,和姚延意萧霖围坐在小炕桌的四边。
萧霖举杯笑道:“卫将军,想不到咱们能在这里相遇,真是好巧。”
卫章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举杯跟萧霖碰了一下,便把就干了。
唐萧逸忙凑过去,拿了酒壶给萧霖和卫章斟酒,又笑问:“萧侯爷,想不到你会跟姚大人一起哈?”
“因为我跟姚大人正好同路啊,我们都是去江南上任,大家同城一条船,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嘛。倒是卫将军这位天子跟前的大红人怎么会在这里?”
卫章平静的说道:“自然是替皇上办差。”
“哦!哈哈!这话说的是。”萧霖见卫章不愿多说,心里猜着他身份敏感,许是被皇上派出来做什么机密之事,便不再多问,只笑道:“不管如何,我们四人再次相遇便是缘分。来,一起干一杯。”
姚延意也知道卫章是天子近臣,遂不好太过刻薄,于是端起酒杯来,四人一碰即干。
“哎呀!”一阵焦糊的味道钻进了鼻孔,姚燕语恍然回神,只顾着听这边说话,一时大意,手上便忘了动,刚刚被烤糊了一面的鱼,另一面也糊了。于是急急忙忙伸手去拿烤鱼,却忘了垫上帕子,手指碰触到铁签子,被烫了一下,又忍不住轻忽一声:“啊!”
“姑娘我来!”翠微忙伸手去把烤糊的鱼拿到盘子里。
翠萍见姚燕语咬着手指,因问:“姑娘烫着了吗?”
“没事。”姚燕语看了看泛红的指尖,摇了摇头。
“这条鱼糊了……还是不要吃了吧?”翠微看着烤的黑不溜秋的鱼,低声问。
“丢掉吧。”姚燕语咬着指尖说道。
“拿过来吧。”同时,卫章淡然开口。
呃?翠微为难的看看那位将军,又看看自家姑娘。
“不要浪费了。”卫章再次强调,“行军打仗被围困在荒漠里的时候,草根树皮都吃过。这好歹是鱼呢,丢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