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风轩离浮曲阁不远,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一间大门朝南的主屋,里头传出小孩儿不依不饶的稚嫩声音,像是要往哪里去似的。
“大宝,二宝比赛呢,咱们也瞧瞧去,爹说我太小票数不作,你年纪够,你去给二宝投票!”煊哥儿伸手抓着年轻男子银丝绣卷草纹霜罗长衫的一角,求着道。
男子身长玉立,眉目深沉,端的是风神俊秀,似乎是被缠地厌倦,伸手一捞将小孩儿抱起,视线恰好与之持平,换做平常小孩儿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这会儿却还紧紧揪着他的领子念叨着另一人。
“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这般帮她?”
小宝噎了下,随后视线落在了他清冷的面容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最后端着年少老成的口吻不赞同道,“大宝,你都和二宝孤什么寡什么的,还装的没什么的,不是跟秋香姨说的那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负心人一样!”
小孩儿见那人绷着脸儿的要放下自己当即环住了他的脖子,改口道,“大宝她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我想讨她做媳妇儿,你得帮我!”
萧长珩沉默的瞬间,不远就传来一阵喧哗,想也可见那边的热闹景象。索性就抱着小孩儿走到了浮曲阁前,门前有小厮守着,这会儿也进不去了。小孩儿同样伸着脖子望,身子兴奋地一阵摇晃的,一下扑在了从里面走出来的管家脑袋上,挡了视线。
“煊哥儿别闹,老夫还有要紧事儿做,快松手。”管家急忙开口道。
萧长珩点了点他的小肉胳膊,后者才慢慢松开了,管家深吸了一口气,让了道儿给身后端着托盘的丫鬟们。萧长珩瞥了一眼托盘上的两道菜,待最后一名丫鬟要离开之际,被小宝揪着的领子快扣到喉结时终于开了口。
“这等盛事,不知能否算上蓼风轩?”
管家一愣,随后猜到是煊哥儿的主意,只不过这人是老爷的贵客,既然开了口,定然不能直当的回绝了去,于是回去找尹珅拿了主意,同样分了一份给他尝,反正站在这头儿是看不到纸条所对应的厨子,只当给客人助个兴罢。
第二道‘禄’菜,福禄寿三星中禄星,传说是一个身穿大红官服,头戴高冠的官员,骑在一头梅花鹿上,寓意直指“进禄”。二人所作的菜肴中,一道名为扶摇直上,又名红鳐鱼翅,鳐鱼翅、豆腐色泽红润,质地软嫩,口味醇香鲜辣,用绿色的东风菜围边,更突显主料之意境。鳐鱼翅与豆腐构成扶摇,借东风菜之风,盘旋而上,寓意极佳,菜也是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鳐鱼翅的腥味,通过腌、炸、烧等方法去之使之成为美味佳肴。
另一道是烧四宝,即烧鲍鱼、火腿、鸽蛋和鸡,根据鲍鱼,发菜等的形象与谐音得名招财进宝,以细海带丝围边衬托菜名之意。此菜形似金钱,红白黄绿黑五色组合,美观大方,口味清鲜,双盘盛放,双层点缀,品相意境双绝。
萧长珩对着两道菜陷入了沉吟,陈禄是府里的大厨,又是有名的酒楼出身,有这等手艺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年纪尚小的丫头竟也能做出这般不相上下的菜品来,还是……视力极佳的他往那处一扫,扫到了她身旁的那名木讷男子,见他手握刻刀娴熟的拿萝卜雕花,心下一转,理所当然地将功劳归功于那人身上。
正瞧着就听得底下传来接连的叹气声,顺势低头,就看到煊哥儿一手各拿着张字条,唉唉唉的选不下手。萧长珩扫过眼前的两道菜,眼尖的发现一处不同来,在那道招财进宝的菜品盆子不显眼处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刻刀所为,有意从中区分。
只一眼便想透了,依着那丫头的品行大抵做不出来,于是将标明另一盘的蓝色纸条放到了管事捧着经过的匣子里,停顿间的视线相对,管事的似是抵不住他墨黑瞳孔中散出的威压,转瞬就别开了眼,急急往里头走去。
比赛的结果出人意料的打成个平手,四蓝四红,陈禄当即就发了难,七名评审何来多出一纸来,正要上前与管家理论却叫吴三给拦住了,见后者指了指院门口多出一人,身旁有小厮搬来了椅子仔细伺候着,当即明白了第八张纸条从何而来,堪堪噎住。
“头儿,时间紧,只来得及跑了几处院子,得了四票刚好够的就没……”吴三凑在他耳畔小声解释道,瞧着他愈发黑沉的面色,讪讪安慰道,“反正也是打个平手,就当头儿让让那丫头片子的,落个好名声,咱们也还有机会。”
只是听了这话的陈禄脸色愈发不好了,第一道菜时还真想着这丫头不成威胁,却在用料忌讳上栽了跟头,第二道菜不敢再出岔子,使了钱暗里操作,却叫那突然冒出的人给坏了事儿。更加让陈禄心里不舒坦的是这次比试他可是没让个半点,卯足了劲儿要给那死丫头好看,谁料也不知这丫头什么运道,加上裴毅如有神助般,暗暗咬碎了一口牙,沉着面儿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第三道菜以寿为题,两位开始罢。”管家敲下了第三记铜锣,铛的一声响开了局。
只是这次二位主厨却不急着煮,反而胶着视线,形成对峙之势。重宁虽年幼,身上所散出的气场却不减,又加上先前赢了一局,神态愈发沉稳。反观陈禄倒透出些强弩之末的感觉来,面露凶色,狠狠盯着对手,忽而咧嘴阴沉一笑道,“丫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跟我斗,你还是嫩了点。”
说罢,眼神瞟向她身后盛放食材的案板,重宁察觉折身取过,接连几样都已经失了新鲜,完全没了拿过来之时水淋淋的模样,一旁的裴毅却是急了,早前她说没想好第三道做什么,所以食材一直没备下,就在方才才叫人送来,没想到叫人动了手脚,这些菜不能用,岂不输定。
重宁敛眸,搁下了手中渐渐透出腥咸的菜心,回转过身走到了灶台旁,与笑得得意的陈禄堪堪对上,良久也露出一抹颇有深度的笑意来,“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现在笑得最大声的,最后哭不出来才是最惨。”
浮曲阁外,青木带着几名有文人相的男子匆匆往这边走来,或老或少,或高或矮,大多背着个书箱,一边走一边道,“青木姑娘可知道与那陈禄比试的姑娘是什么来历,照你之前说的两场,这位姑娘可了不得。”
“是啊是啊,玉华楼陈禄的名头儿还是挺值当钱的,那位姑娘要是真赢了,那可就一战成名了,女厨少有,青木姑娘就再多透露些罢。”
几人你一眼我一语地犯了说书的惯有的毛病,爱刨根问底儿的打听。请这些人来是重宁的主意,要借着他们的口让陈禄跌到谷底,试问前玉华楼的名厨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娃,众人只会觉得是那位大厨江郎才尽,手艺不行了,往后还拿什么讨生活。
青木掐着时间点儿的带着人穿过小门小院,临到头,回过身子交代了一句要噤声,那些人收了钱的自然顺了意不再询问,一道进到浮曲阁里头,隐在人群里专心看起了比试来。
的确依着青木所说,比试越到了最后关头,才显得紧张。他们跟着青木,占了个不起眼又能纵观全局的地儿看着,自然也就将重宁与陈禄之间的剑拔弩张收入眼中,包括重宁弃那些菜品不用的缘故也猜到两分。
陈禄当年在宛城以一道荣登上寿助玉华楼问鼎食坛,与四喜楼别风头,劲道十足。自他离了玉华楼来到泗水镇,还是有不少的老饕客前来一求,对于这道题目陈禄自然是十分的有把握。取过鹿筋,干松茸,往日在玉华楼所受荣耀依稀又加回身上的感觉,找回了当年年轻气盛意气奋发的状态,愈发不把重宁放在眼里。
鹿筋洗净,煮至断生,放在开水中加葱、姜、料酒、胡椒面,煮至八成烂取出,切段。松茸用温水泡开,削去根部洗净,加高汤、姜葱蒸透,菜心洗净备用。锅中放大油,烧至五成熟,加葱姜炝锅,炒出香气后倒入蒸鹿筋的汁和蒸松茸的汤,烧开后捞去姜葱,加少许盐、糖等调味,用水淀粉勾芡,淋上姜葱油后装盘。
菜心焯水后加盐、高汤调味,同样用水淀粉勾芡,淋上鸡油,出锅围在鹿筋边上即成。掌握好鹿筋的火候是至难的一点,要保持其形整软烂,其次是以咸鲜为主,掌握好调味比例,不夺了该有的味道。
整道菜黄白相间,素雅大方。尹珅忍不住食指大动,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鹿筋质地软烂,一下在口中爆开,令味蕾充分感受到它的滑嫩清鲜,一时忍不住眯起了眼细细品味,只是越细品心底越是不好受,能做此等美味的偏生是那样的人,留不得岂不更难受,也为重宁担心了一把,恐怕这局过后,二人再度打成平手。
沙漏里的沙子簌簌往下滑落,重宁那头裴毅从一开始的惊慌愤怒到焦急再到坦然,已经接受了这局他们输定了的结果,在一旁默默看着重宁守着那只高汤锅,两眼无神的想着如果加赛要比什么,想得两只眼睛都快对在一块儿的时候突然发现重宁终于离开了那只锅子了。
使劲眨了眨眼,就看到重宁开始快速地动了起来,取了精粉和面,揉了两把皱起了眉头,让开了身子拽过裴毅道,“你和,做长寿面。”
裴毅下意识地照着她的指令做,将饧好的面放在案上,搓成粗细均匀稍细的长条,然后盘入油盘内,直至将和好的面盘完,之后再将盘好的面直接甩拉进开水锅内,煮熟捞入碗中。把滚烫的骨汤加入盐、胡椒粉等调好味,倒入面内,面上再摆上之前剩下的熟鹌鹑蛋、尤菜心、煨好的香菇等呈一定的造型,最后撒上榨菜丁。
沙漏漏完的最后刹那,热腾腾的长寿面完成。众人一瞧,顿生重宁弱势的感觉,但瞧着她神色淡然地呈了上去,只嘱托了要尽快送到别无二话,随后就候着了。
陈禄扫了一眼寻常可见的长寿面,忍不住嗤笑出声,“啧,做一碗长寿面糊弄,还不如直接认输了体面,这不叫人笑话么。”
一旁的吴三不知道问了什么叫他给回绝了去,陈禄环着胸摆出看笑话的姿态,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
重宁回了自己的伞下,瞧着日头落下,华灯掌上,径直略过了陈禄的挑衅,反而盛了两碗长寿面,一碗递给了裴毅,示意该吃晚饭了。这态度叫陈禄看着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不爽气,闷声坐回了椅子上,等着出结果。
这厢,也不知是不是时辰到了,闻着重宁那边儿飘来的面香众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尤其那味儿里还夹杂着抹浓郁的说不上来的香气,诱人得紧,都顺着二人吃面的呼噜声瞧了过去,这一眼就都定住了。
明明就是一碗普通的长寿面,没什么好料子的,闻着咋就特别香呢,有忍不住的直接挨了过去,讨了碗面吃,重宁也不吝啬,指挥着裴毅又做了些,当然裴毅那碗早就空了,巴不得她再做一锅的。
“唔……”
“呼噜噜……”
满足的低吟配着喝汤的呼噜声不停,连着高台上的尹珅都伸着脖子探重宁那儿还有没有,赶紧地又扒拉了一碗。陈禄瞧着这势头不对,不复之前的老神悠哉,坐不住椅子的起了身,走了两步,终究没有开口要过一碗来尝试,心底渐渐流失底气,有些慌了。
管事的出现拯救了陈禄,陈禄一路盯着他上了高台,再落到管家打开的那只锁上,再之后是依次取出的纸条,一溜儿的蓝色,唯有一张嫣红,只是没多久,浮曲阁外冲进来一名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举了举手里的蓝条儿,“我……我家主子给错了,是这张。”
陈禄应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着不可能,吴三见他失态作势要扶,叫他一把给挥开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指着众人凝着阴狠的神色凶恶道,“一碗面怎么比的上我的荣登上寿,你们分明是被她收买了,假的,一定是假的!”
小丫鬟正好离得近,被乍然吓了一跳,却也是个胆儿大的,出声反驳,“我家小姐说了,这面瞧着不打眼的,里头却有乾坤,让她吃了想起儿时娘亲做的,还叫我代着谢谢那位厨子,说自从我家老夫人过世后再没尝过这个味儿了。”
旁边有人也跟着附和的,有想娘的,想婆娘的,更有直接告了假回家的。一碗面吃出家常,却又不仅家常,乃手艺人的高招也。这一言一语的泛滥开来,顿时淹了陈禄。
他一下惶了神,随即竟然有些发癫般的将厨具全部砸在地上,又推翻了桌子,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陈禄突然恶狠狠的举起一把菜刀冲重宁冲去,他的厨子人生因为重宁全完了,倏地恶狠狠的叫嚣道:“一定是你动了手脚,我要杀了你!”还没冲过去就被护院一脚踢飞了菜刀,他人未站好,一下磕在地上,碰了头,等起来时头发凌乱不堪,披散开来。
失神了片刻,忽而痴痴地笑了起来,见众人都围着自己,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玉华楼时的风光日子,道着一口一个慢用,一个谬赞地往浮曲阁外走了出去,已然是失了神智的模样。
众人一阵惊慌唏嘘,掩在人群中的几名说书先生面面相觑醒过神来,因着离得近,方才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只是一阵惊慌过后,反而更多的是兜不住的话匣子想同人说道的感觉,随着混乱跟着青木兴冲冲地离开了。
坐上高台尹珅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更是无奈,亲眼看到陈禄那杀人的气势,不由的想起老太太的话,才知自己看人的眼光果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