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就在明天了,启程前夜在父亲的公寓,父女俩一同蜷缩进黑暗。w?w?w?.?
“和我说说妈妈的事吧,你还从未对我讲起过你们的故事。”
父亲在轻声叹息,被这样的问话带进回忆:“在路易斯维尔,我们上同一所中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为她着迷,我一心追求她,可是她……只当我是朋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历史,只是喜欢的方式不尽相同。大学我选择了考古系,阿芙罗狄特却考取美术专业,她最喜欢的作画题材就是那些历史故事,尤其是名垂千古的不朽爱情。亚当和夏娃,海伦和特洛伊……她说她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可是身边认识的朋友,却都说她太爱幻想不切实际。”
父亲一声苦笑:“是啊,太爱幻想不切实际,有名望的艺术家不全都是这样吗?我当时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直到毕业后的第三年,我跟随教授要去巴比伦参与课题研究,阿芙罗狄特听说后也坚持要和我一起去,她说她实在太向往巴比伦了,很多天都梦到那里。她说……她在梦中看到一个人,好像就来自古老的巴比伦,他穿的衣服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华丽精美,他的气质,也是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优雅迷人。”
迦罗心有所触,喃喃道:“在梦中,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看起来非常着急,于是妈妈看着看看,也就同他一起着急起来,满心希望能够帮助他……”
父亲愣了愣:“你知道?”
迦罗点点头:“只有这些。”
父亲接着说:“阿芙罗狄特随我一同前往巴比伦遗迹,可就在到达后的第二天,忽然刮起可怕的沙漠干风暴,那风狂烈极了,整个驻地都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等事后清理现场清点人员,就现她失踪了。我们报了警,四处寻找却什么都找不到。我当时真被吓坏了,伊拉克本就不太平,她如果真出了意外,我都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向她家人交待。然后过了三个月,有天夜里又刮起同样的风暴,阿芙罗狄特就莫名其妙又重新出现在驻地。回来的时候,她的前胸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赶快把她送去医院,然后医生就告诉我她怀孕了。阿芙罗狄特一醒过来就泣不成声,说起她这三个月所经历的一切,情绪激动到近乎失控,可是她说的话听来就像天方夜谭,没人相信她。”
父亲一声叹息,喃喃道:“起初我也不相信的,这个世界上怎会有魔法,又怎会有人能让时间倒流,巴比伦祭司!34oo年前!就算编故事也未免太离谱了!医生们一致认定她精神失常,随后阿芙罗狄特就被遣送回国。我那时没有陪她回去,考古队的工作又继续了几个月,等到我回国的时候去看望她,才现问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几个月的时间,我本以为她会渐渐平静下来恢复正常,可谁想到……那时她的家人已经在考虑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震惊吗?那个从中学时代起就令我着迷的姑娘,单纯的阿芙罗狄特,我坚决不相信她真的疯了。可是等我走进她的房间,才终于明白她家人为何作出这种决定,整个房间都被涂画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散落的画纸,画的内容充满诡异,神像、狮子,水池,还有一个人,却没有五官形象!她看到我就急到大哭,说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说那张脸明明就刻在心里,但就是不能准确画出来,总有什么东西让她无法描绘,对,就是那双眼睛,金黄色的眼睛,她说她没法画出其中的神采……”
父亲在叹息:“真的,她当时的样子,说是疯了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怀疑。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5个月,可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从前还要清瘦苍白。她看到我就像看到救命稻草,拼命说她不要去疯人院,无论如何要我相信她,说如果连我都不相信她就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为了证明自己没疯,她要我把楔型文字的复印本带过来,说能一字不差念给我听。当时从巴比伦出土的楔型文字和以往掘到的楔形文字形式完全不一样,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破译,可是阿芙罗狄特,居然真就能翻译出其中内容。她说那是上古的涅希特语,在她出现的时代就已经快要失传。我仔细比对她对所有词根的解释,拼接由此串联的语法结构,当确信那的确不可能是信口编造,我才真的惊呆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阿芙罗狄特从来就没接触过任何古文字破译,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常识。”
“所以你才相信了妈妈?”
父亲点点头:“当我相信她的时候,也意识到只有我能帮她。我把这个惊人现告诉教授,想以此证明阿芙罗狄特不是精神失常,可是……只可惜我那时太年轻了,一个才刚刚从大学毕业连硕士学位都还没能考取的新人,在考古这个最讲究资历的行业里,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没有人相信我,反而因此招致无数讽刺挖苦,继续坚持下去,恐怕连我都要被认定为疯子了。”
父亲的声音透出无限感慨:“我那时才深切体会到她所经受的苦楚,在这个连神明都已经没有权威的时代,人们对万事都抱持怀疑,你说你是真的,有证据吗?怎样证明?一个人说话想要被人采信,居然变成了一件成本高昂又极难完成的任务。这怎能不说是时代的悲哀,到最后,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或许也只能是帮助她不要被送去疯人院。我对她的家人坚称我就是孩子的父亲,由此向阿芙罗狄特求婚,只要她嫁给我,那么是否要被送去疯人院,今后就会由丈夫决定,而不再是她的父母。”
迦罗听到这里整个人为之一震,父亲继续说:“结婚的时候,我也对家人坚称这就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们再对阿芙罗狄特有更多非议。婚后她随我搬到路易斯维尔,我满心以为一切都能重归平静。可是……她的人生终究还是被毁掉了,阿芙罗狄特不是甘心做家庭主妇的人,她想工作,却因为‘精神问题’四处碰壁,最终不得不整天呆在家里。她的抑郁与日俱增,唯一的安慰也只能是有了你这个女儿。可是当你出生,一天天长大,她看着你就如同看着那个人的影子,悲伤总是大过喜悦。从前,她本是个爱笑的姑娘,可是自从巴比伦归来我就再也没见她笑过。结婚以后,她几乎夜夜都会哭醒,她说每天都能在梦中听到那个人吟唱的悲歌。后来,直到你会说话了,第一次对我叫出‘爸爸’,你能想象她当时的反应吗?阿芙罗狄特就在我面前放声恸哭,平生的眼泪似乎都在那一天流尽了。”
父亲的声音透出哽咽:“真的,我看不了那种痛苦的模样,也没法再继续粉饰看似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和姐姐商量,把你们都送去农场,从那以后抓住一切机会前往伊拉克,我希望能为她找出解决的办法,即使……明知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奢望。”
父亲喃喃道:“直到海湾战争爆,想进入伊拉克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出于安全因素考虑,大使馆都不会再轻易放行。所以,我只能转而从周边试图寻求答案。十四年前当她真的离开,我依然执着于那片充满战乱的土地,其实我也说不清究竟是要寻找什么,或许……只是一种希望,希望能找到些许证据,证明她真在那里生活过,真的……拥有幸福。”
眼泪无声滴落,迦罗说不出那种酸楚的疼痛,父女隔阂,多少年怨恨,她直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大爱无言,明知没有回报却无悔付出的人生,其实被剥夺幸福的,又何止是妈妈。
蜷缩在父亲怀中她无法再控制自己:“为什么呢?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父亲只是一笑,淡淡说:“爱上一个人,没有公不公平,只有愿不愿意。”
“可是……既然你相信妈妈没有死,为什么还要举行葬礼?”
父亲说:“是为了你,你那时年纪太小了,有一个被认作精神病的母亲已经足够成为负担,如果再变成失踪悬案,谁敢保证不出现心理问题,所以,我才拜托亲戚朋友还有牧师,就编织一个谎言,希望以一种正常的结束方式,给你一个正常的人生。”
迦罗不说话了,她终于明白姑妈一家为何都对妈妈只字不提,从前总认为是他们把精神病人当作耻辱才百般禁忌,她也因此对他们从来没有好脸色,每每甩出冷言冷语时,却何曾想过原来这也是一种爱啊,是用谎言和沉默在为她守护人生。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纵然她自命是虔诚的信徒,可是在过往不曾经历风雨的人生中,却哪里能真正体会其中承载的千斤之重。
“对不起,我从前……什么都不懂。”
父亲摇摇头:“不懂并不是你的错,如果真要说抱歉,也应该是我说才对吧。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也不至于让你错失只有一次的相逢。”
迦罗拼命摇头,泪水不知不觉已在黑暗中汹涌,父亲为她擦掉眼泪,带着几分自嘲的笑问:“现在你全都知道了,今后,还愿意再叫我爸爸吗?”
她怎能不叫呢,找遍世间茫茫人海,又能有几个父亲做到这样?
“你永远都是我爸爸啊,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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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行囊,父亲陪她一道回归,当飞机在震耳轰鸣中爬上高空,迦罗遥望脚下广袤的土地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她的爱。
飞机轰鸣中,思绪并没有太多时间四散遨游,早孕反应很快就像累积多日的火山一下子喷涌而出,迦罗这辈子还从没体验过这么难受的滋味,头晕目眩,恶心作呕,几乎飞机飞了多久她就吐了多久,直到吐无可吐只剩下阵阵干呕。随后是落地、转机、再换长途车,等终于回到杰斐逊县的农场,分明已去了半条命。
那只足有十二岁的牧羊犬墨菲第一个听到声音跑出来,姑妈夫妇显然已从父亲得到消息同时也接收叮嘱,因此当他们闻讯而出,什么也没问,只报以温暖相拥,说感谢上帝她能回来。迦罗想说什么,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姑父大约翰和父亲一道搬运行李,这一边,姑妈已经把她的房间重新打扫干净,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再休息,迦罗摇摇头,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一头栽进床铺就起不来了。姑妈体谅的转身离去,看着那敦厚背影,她蓦然感到一丝哽咽。
“对不起……从前……能原谅我吗?”
姑妈微微一笑,轻关房门,只说了一句:“好好睡吧,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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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罗终于恢复精神已是第二天傍晚,走下楼梯就听到父亲和姑妈夫妇在厨房里说话,姑妈说:“这两年我只对外说她在土耳其游学,现在回来,也不用担心邻居会有人大惊小怪。”
但姑父大约翰的声音还是透出惊讶:“这么说,阿芙罗狄特那些事都是真的?天呐,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迦罗走进厨房立刻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大约翰显出尴尬,姑妈则连忙说:“刚出炉的馅饼,正要去叫你呢,快,坐下一起吃。”
一时间,迦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是她最爱吃的蓝乳酪馅饼,姑妈分明是特意为她准备,还有那些为她编织的谎言,如此小心维护是为什么,他们明明非亲非故啊。一股心酸涌上心头,迦罗根本不敢抬头,低声道:“谢谢,你们这些年为我所做的一切。我……”
姑妈不让她再说,切好馅饼端过来:“快吃吧,你从昨天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
沉默的晚餐,姑妈夫妇什么都不敢问,因此也就找不到话题。为了化解尴尬,父亲只能故作轻松的聊起闲话家常:“知道吗,麦克和女友马上就要结婚了,在路易斯维尔已经举行过订婚礼,这个周末就要回家和父母见面,听说到时埃伦斯也会抽时间回来,想一想,还真有很多年大家都没聚在一起了。”
父亲说的都是姑妈的儿子,也就是迦罗的表哥。大表哥麦克就读警校,毕业后就在路易斯维尔工作,现在是一名刑警,听说他的未婚妻也是同行;二表哥埃伦斯在洛杉矶,据说已经混进《洛杉矶时报》做记者,虽说好记者的标志就是工作狂,可是哥哥订婚,他不管怎样也要回家打个照面。
周末,一如父亲所说全家人都汇聚一堂,农场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过。姑妈忙碌晚餐,实在把看家本事都亮出来了。大表哥麦克一一为大家做介绍。
“朱莉安,我的同事,但很快就要升任上司,老婆大人嘛!”
麦克的幽默换来满堂大笑,看得出这是一对儿即将迎来幸福的新人。迦罗客气的握手寒暄,一切都止于礼貌。没办法,往日隔阂的家人纵然误解不在,但想在一夕间变得亲近也是不可能的。对于在外工作多年不相往来的表哥,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相处。准备晚餐时,女人们都在厨房里帮忙,姑妈一再劝阻朱莉安不必插手,可是笑容可掬的女警分明把这当成一种生活乐趣。待到浓汤香气四溢时,迦罗猛然一阵作呕,老天,这个味道实在让她受不了。朱莉安吓了一跳,这才听说她已经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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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你不是在土耳其游学吗?该不会是找了一个库尔德人吧?”
埃伦斯的调侃显然成了冷场笑话,关于失踪一事,他们兄弟二人并不知道真相,因此晚餐时分,当他甩出自认理所当然的调侃,却无疑刺痛最敏感的神经。
大表哥麦克跟着询问:“是因为怀孕才结束游学吗?那家伙是谁?”
迦罗不吭声,刀叉出的声响却不知不觉变得刺耳。
“我的意思是说……他总该为你负责。”
尴尬的气氛让麦克有些下不来台,未婚妻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姑妈赶紧岔开话题,问他们什么时候举行结婚,在哪里办?都筹划好了没有。顾左右而言它,做记者的埃伦斯却几乎是出于职业习惯,问起土耳其的‘游学之旅’。整整两年就像人间蒸,想来一定是有不少令人着迷的好地方吧。她都去了哪?有什么奇闻轶事?聊一聊也好分享信息嘛!
迦罗依旧不吭声,就以沉默结束整个晚餐,随后自行离去。
埃伦斯第一个爆出牢骚:“搞什么,还是像从前一样别扭,总在大家开心时破坏气氛。”
麦克陪未婚妻出去散步,一路劝慰她不必在意,说这个表妹从前就这样,没有甩出冷言冷语已经算很客气了。
聪颖的女警察显然不在意,朱莉安眨眨眼睛,笑说:“我不觉得她有什么恶意,好像……只是你们问了不该问的话。”
她想了想又问:“麦克,你不觉得你的表妹很特别吗?”
“特别?”
这个字眼让麦克一愣,与家人不合拍的家伙应该哪里都有吧,这又有什么特别?
朱莉安咯咯取笑:“天呐,你真是做刑警的?难怪到现在还没有成功破过什么大案。你怎么连这种事都观察不到呢,你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吗?”
麦克又是一愣:“眼睛?”
朱莉安说:“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她的确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心情不好,身体不适,可是那双眼睛却特别明亮,刚才见面她看着我的时候,对视过十秒就让人莫名其妙感到紧张。”
紧张?这个字眼让麦克倍感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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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罗一点都不想破坏大家的情绪,只是所有问话根本无从作答。在夜色中走向那间属于妈妈的阁楼,仿佛被人遗忘的空间毫无生气,那些尘封画作依旧堆满四周,只是啊,如今当她真正能看懂时,一切都已成空。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父亲摁动开关才让阁楼亮起来:“怎么不开灯?”
迦罗一愣:“啊,我忘了。”
父亲来到身边,温言劝慰:“他们不是有意的,别放在心上。”
迦罗点点头:“我知道,出问题的是我,又怎能怨怪别人。”
父亲张望陈旧阁楼,这里,曾经封闭了一个灵魂,因此迦罗那充满留恋的眼神实在让他没法不担心,难道她也要步入母亲后尘?也要从此封闭自己吗?
“今后有什么打算?或许……你应该回路易斯维尔,继续完成学业。”
迦罗摇摇头,抚摸尚未显怀的小腹,低声说:“我不会再去念书了,已经没有这个时间,单身妈妈有太多事需要准备,我会尽快找工作的,去大城市,想尽办法去赚钱。我要给他最好的生活,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他本就配得世间最好的一切!当然,我还要给他快乐,所以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哭,不让他有机会看到半滴眼泪!我不会像妈妈那样封闭自己,更不会在他尚未成年时就离他远去。我要一直看着他长大成人,到18岁再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到那时,他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父亲听得心痛,连忙说:“不,钱的事你不需要担心,我……”
迦罗打断父亲:“你们已经付出太多,没有道理再继续付出下去。我的人生理应由自己来负责。”说到这里她不由自嘲一笑:“我相信,如果真是上天的安排,既然连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允许生,那么也一定会帮我找到一份好工作,让我足以供养宝贝儿一份应得的富足生活。”
父亲看着她,很久很久,感慨说:“知道吗,你真的变了,变得成熟还有……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