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夜深,与王促膝长谈,拉赫穆无法形容那种奇妙的感受。?w?w?w?.在这种时刻,仿佛眼前的根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就是一个可以毫无保留痛快交心的大哥、长者、前辈。
“陛下,知道么,其实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了,却从没想过你原来会是这样。”
凯瑟王听得惊奇:“很久以前?”
拉赫穆说:“陛下还记得十年前哈卡尔山区那场大战么?赫梯三王子骤然死而复活,一战夺命亚述王和第一大将汉马仕。”
凯瑟王一时啼笑皆非:“你该不是说……那一战,你也参加了?”
拉赫穆痛快点头:“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但那场远征我参加了,我在!陛下知道么,在亚述,那场损失惨痛的大败被称为日食之灾。一国君王和第一战将双双殒命,若说彻底击溃了军心并不为过。”
王微笑点头,没错,日食之灾,这个早听梅蒂说过,在亚述人的眼中,那就是最可怕的厄运之日。
拉赫穆说:“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亚述军中,陛下的名字就是一道魔咒,任凭是谁提起来都宛如是在谈论魔鬼。”
他哈哈大笑:“你也一直认定我是魔鬼?所以接下任何刺杀任务都毫不迟疑。”
拉赫穆痛快承认:“不瞒陛下,当初授命刺杀公主殿下,我就是有这个心愿的,若能一举杀掉赫梯王,应该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不仅是为……曼赫莉,更是为军中成千上万和我一样的普通士卒。陛下可知道,若现在对亚述动一场远征,陛下的名字就是魔咒,打出这个旗号,就足够让其未战而先败,因为,是有太多人从心里已经认定赢不了。我一直……都想为同胞去除这个魔咒。”
凯瑟王笑得揶揄:“不说以前了,说现在。”
“现在……”
拉赫穆的眼神黯淡下去,低声长叹:“也许只能说,人生充满意外。十年前的那个孩子,怎可能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他会和谁站在一起?好多时候我仔细去想,都实在不知道这究竟讽刺了谁。怎么就没有一个赫梯战将,会站到亚述王的身边去呢?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杀,即便真有人站过去了,会被接受吗?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抬起头,如子夜般的黑眸中流露悲伤:“故乡已再不可回,我没想做刺客却又成了刺客,没想做敌人却就是成了敌人,心寒……陛下知道那种心寒齿冷的滋味有多么彻骨吗?”
王的声音温暖如和风,他说:“我当然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公主梅蒂在多年前,就已经一件不少的全都经历过了。她送给你的每一句话,都是过来人的忠告。”
拉赫穆的眼神更加黯淡:“我知道,错解公主殿下,是我的重罪……”
王挥手打住,忽然换上一种格外严肃的声音和态度说:“我问你现在,不是要听这些。人活着就必须向前走,沉溺在过去,无论是爱的还是恨的,纠结不放都只能是一种自残,根本一点益处都没有。对于现在,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为什么要任命你入国王卫队,担当要职,你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么?”
拉赫穆闻之一凛,迅收起无谓的情绪,没错,这的确是他一直都感觉匪夷难解的问题。
“是啊,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以我的来历,本不该有如此信任。”
凯瑟王不以为然摇头嗤笑:“你这傻小子,刚说了纠结过去无益处,你还要这样没完没了探究来历?这里面根本无关信任与否,而只关乎最现实的问题。”
拉赫穆更不明白:“最现实的问题?那是什么?”
王说:“正如塔里亚斯大会从一开始就定立的规矩,不管是谁,只看本事,不问来处。所以,你究竟是哪里人,这对我本就没有意义。一切以能力定高下,那么按照你的能力和本事,即便任用,似乎更合适的去处也理应是入军团,却为什么要你进了禁卫军?做护卫?”
拉赫穆一愣,这个……也是啊,若是加入军团,理应更易挥所长。
凯瑟王耸肩一笑,一看他的眼神变化就立刻懂了:“看来在你的观念里,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禁卫军是什么?守卫王城,说穿了就是最能安享太平的一支军马,王城是重地,但同时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身在一个国家最安全的腹地核心,真正能动武的机会都恐怕太少,也就更莫说拉出去上战场了。把你放进这里,该算是屈才了对不?”
拉赫穆一阵尴尬:“陛下,我可没这么想。”
王压根不信:“真没这样想过,你又难为情什么呢?”
拉赫穆被噎得脸红,不敢吭声,说心里话,从打造这柄重剑时,他就的确暗自嘀咕过,以卫队职份,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这种宝贝派上用场……
凯瑟王说:“你不用觉得难为情,这本来就是事实。就像你刚刚说的,十年前那场大战……看看,多快呀,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是十年未曾再启大战了。享受安乐太平,这样的日子固然人人喜欢,但享受本身就是一种看不见的杀人刀。禁卫军,身处一个国家最安全同时也是最繁华富足的核心地带,一不小心就会养成酒肉老爷兵。这种状况历世历代、在很多地方都太常见了。懈怠,同样是由时间而来的威力,若到了该战时却已不能战,你想过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后果么?所以,我才要换岗换防,才要不断的引入你们这些新人,就是不能让禁卫军的日子过得太安逸轻松。是要不断用你们这些新血,去刺激那些老将,以为可以躺在旧日功劳簿上睡大觉,以为仰仗资历就能混一辈子?在我这里,做梦休想!”
王的眼神锋利,声音愈渐冷冽:“你要时刻牢记一件事:什么样的军队才配称禁卫军!酒肉老爷兵是根本不配的!禁卫军,理应是精锐中的精锐,理应是一个国家当之无愧的第一军团!所以,练兵不容有一日懈怠,绝不容有一个不称职的家伙在这里混饭吃!你现在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了吗?新血,就是要给它注入强悍的生命力,要扫光一切懈怠之风,把人人都练成虎狼!务必要看清一点:没有开战的时间越久,那么,距离下次开战的时间就会越近,明白了么?”
拉赫穆瞪大眼睛,被王的说辞深深震撼心灵,是的,在这一刻之前,他还从未想过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到底有多重!
“陛下……”
凯瑟王不让他开口,拍上肩膀,继续交付更重的使命:“你要知道,战场是年轻人的天下,无论是立过多少战功的大将,终有一天也要被时间打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如果现在要拼蛮力,我都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拉赫穆惶恐起来:“陛下怎能这样说?”
王哈哈一笑:“这是事实,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说当初假死一局,还不是占了你已经被刑讯折腾了一个多月的便宜?我要说的就是:战场拼杀,永远是要靠你们这些正当年的家伙才能撑起局面。所以,最重要的任务,当然也必须交给你们这样正当年的顶梁柱。”
拉赫穆的眼睛因之放光:“什么任务?但听陛下吩咐。”
凯瑟王凑到近前,悠然说:“我一直都有这么一个想法,只是苦于始终没找到最合适的人选。要你站到这个职位上来,就是我要从禁卫军里,再组建出一支特别的队伍。是优中再拣优,精锐中再拔精锐,每个人站出来都是足可担当重任的干才。于暗,可以执行秘密任务,做细探、行刺杀,游走敌境没问题;于明,则可以战场拼杀,是当之无愧最厉害的精锐存在,随时随地,可以与任何军团去配合作战,可以担负最艰难的任务、攻克最强悍的敌手。譬如说,敌后突袭;譬如说,斩大将、灭军心;甚至突入一国的心脏、索命一国之王!总而言之,只要这支队伍一亮相,就足够成为魔咒,甚至……就可以让人未战而先败,是一看到,就从心里先行胆寒畏却,已经认定赢不了。”
他说:“这支队伍,是代表着这个国家最强的实力,以神之名,化身神之手,因此,我连名字都想好了,若真能如愿组建,那就叫做……暴风纵队!以马尔杜克为徽章,从此后,它就是气候-暴风之神最真实的威力化身!而至于规模和人数么……那就全要看你,有本事能训练出多少人,能现多少人,能让多少人心悦诚服为你所用了。”
代表一个国家最强的实力?以神之名,化身神之手?暴风纵队?!这些字眼,让拉赫穆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如此非凡的使命交给他?!这不是做梦吗?
王在等待:“说啊,你有没有这个信心?组建暴风纵队,没有先例可循,没有现成的教条告诉你该怎么做。一切都是基于实战需要,自己去思考该训练什么,该怎么选拔,偷袭需要什么技能、强攻需要什么技能,做刺客的要素是什么,打冲锋又该是个什么样。我只要这支队伍里,人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全才、是精英。这个任务,你敢接么?”
拉赫穆郑重叩拜下去,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使命和荣誉,忍不住的热泪要为之汹涌。是啊,人生能得这样一个舞台,他就算没有白活!
“我,拉赫穆在此立誓,必将用我全部的生命和能量,为陛下建造这支神之手,若有辱使命,绝不苟活!”
凯瑟王面含微笑,满意点头。他相信这个家伙,绝对是具备这个能力的。从一开始,桩桩件件数算过去:麦西姆这些人,即便真有懈怠之嫌,但要客观评论,在他身边效命的人,真懈怠又能懈怠到哪里去呢?多年练就的过硬的实力和警惕性终究还是摆在那里,可是这家伙呢?居然可以偷偷摸摸跨越山河而没有被任何人现,以这样的大块头,居然也能混进王城,一路混到金星神殿去,抛开麦西姆这一方的责任不谈,他的本事也算不容小觑了;再有刑讯逼供一个多月不见结果,可见他对效命的主人,忠心之坚定;再有牧民家中养伤,驯服烈马、击杀野狼,随便牛刀小试所展现的身手已不容轻忽;再到放他回归,即便是放,却从未明言传令下去,要给他一路放行,结果呢,他居然还是有本事顺利越境回到阿淑尔;再闻及他旧日军中境况,方方面面综合在一起,凯瑟王就已足够确信了。这种任务交给他,就是最理想的人选!
而要说暴风纵队的想法从何而来,便是昔年从迦罗口中听闻过的现代特种部队,即便是不懂军事的女人笼统描述的素质与威力,能入丛林、能下深海,能绑架政要、能解救人质,入敌境如家常便饭,每一个人的单兵作战能力都是常规部队所不能比……那时听来就让他砰然心动,惦念多年,从没有一天停止过盼望。如果……自己的手中也能有这样一支精锐尖刀,那应该就会成为敌人最可怕的噩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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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拉赫穆一如誓言,是用全部的生命和能量投入其中。而作为一手开启这片舞台的王,当然不可能是大撒把,一句话交办下去就从此不闻不问了。指教他如何去练就看人辩人的眼光,如何协调军中各部将领的关系,如果是选中的人,怎么才能有本事要到自己手里来……要说组建一支全新的队伍,这其中的学问实在太多。受教于王,拉赫穆有生之年还从未如此敬服和仰慕过一个人。来到赫梯王的身边,他仿佛才终于搞懂了敬畏和恐惧之间的区别,在他的心里,他的王就是神,像神一样令人崇敬,却绝非是出于惧怕或者任何原因的不得已才去尽忠。
就这样,在拉赫穆热火朝天的干劲中,隆冬渐至。进入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一场大雪过后就是万物消寂,即便是军中苦训,也必然是要歇一歇了。这一天,王偶然注意到他腰带上的一个流苏结,随口笑问:“这是什么?看这份精致,该是女孩的手艺吧?”
拉赫穆脸上一红,立刻变得扭捏,没想到王竟会注意到这个上面来,再想藏已经藏不住,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王更有兴趣:“说话呀,是不是女孩的手艺?”
拉赫穆更尴尬,结结巴巴憋红一张脸:“呃……别人送的,这个……就是……同乡。”
说起流苏结,正是昨日少女阿玛特冒雪赶了几天路,专程给他送过来的。出那天,阿玛特刚刚过完她的十六岁生日,按照风俗在生日这天编一个许愿结,向神祈祷,但求愿望成真。知道拉赫穆大哥忙于军中事务,没有时间再告假过来看她,所以少女自己来。
“拉赫穆大哥,送给你,我已经在金星神殿祈祷过,这是得到神明祝福的哦,带在身上会有好运、保平安。”
那个时候,突然见到阿玛特冒雪而来,他实在吓了一跳,完全没过脑子已出口斥责:“你这丫头,疯了吧?下这么大的雪还要跑出来?大雪封路怎么走?万一再出意外,想急死你的爷爷奶奶吗?”
阿玛特咬着嘴唇满面羞红,虽是挨骂,但那言辞里掩饰不住的关切还是让她好开心。事实上,她的确是偷溜出来的,就是不想爷爷奶奶来阻拦。
“不是还好好的吗?没事。”
听说是偷溜出来他更着急,收了流苏结,但坚决不准任性少女再停留,万一再把老人家急出毛病来可怎么好?随手脱了身上狐裘给阿玛特披过去,他完全是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派个人去给你家里送信。穿暖一点,先在我这里住下,但是等雪一停你必须马上回去,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乱来了记住没有?这里是高原,你知道被大雪困在外面会有多糟糕多危险吗?仅是我在军中听闻的实例,直接被冻死不是开玩笑。”
阿玛特吐吐舌头做鬼脸,狐裘甜甜笑纳:“是,我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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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问起,凯瑟王一听就乐了:“行啊,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养个伤也能养出段情缘?”
拉赫穆开始头皮麻,连声解释:“陛下,你千万别乱想,就……就是同乡。”
王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瞪过去:“这里少说也有你几千同乡了,怎么别人不给你送啊?以为我的家里亚述公主是白娶的,会到今天连这个都不懂?这叫许愿结,神前求保佑,那是专门送给心上人的。说吧,承不承认是这个关系?”
拉赫穆这辈子大概没这样尴尬过,一张脸烧开锅,打死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一旁,狄雅歌心中雪亮,没好气的出口揶揄:“陛下,你又想管闲事了对不对?”
凯瑟王立刻瞪眼:“这是闲事吗?这明明是人活一世的头等大事好不好,再没有第二件比这个更重要了。所有万物百兽,最重要的使命是什么?繁衍生息,是要找老婆生孩子呀。就说那公狮子,为什么雄性见面就打架?还不是为了竞争抢地盘!而竞争了半天,抢地盘又是为什么?当然是为抢占母狮子呀,抢占到手才能给他繁育后代。”
身边部下听到无语,狄雅歌简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陛下,那是野兽,我们是人。”
凯瑟王理直气壮:“有什么不一样吗?那你说男人拼命奋斗、要博取成功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越成功的人,才有越多姑娘喜欢他么?而且越成功才是越有资本,可以捞到最漂亮最出色的老婆。不信?你出去随便找个女人来问问,问她要是看不上一个男人会怎么说?肯定是:废物、没用、干什么都不成!那反过来能入眼的呢?则肯定是:啊,真了不起、太有本事了,你简直是我的英雄……没错吧?”
狄雅歌非常识趣痛快闭嘴,因为太清楚这位陛下是受到过什么样的浸染,要争‘谬论’那是肯定争不过的。
王笑看拉赫穆,下巴一指:“说话呀。”
拉赫穆茫然无措:“我……这个,说什么?”
王风凉送白眼:“有没有想法啊?喜欢就痛快娶回家,还需要啰嗦什么?”
真的,拉赫穆现在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这位陛下绝对堪称极品,众目睽睽问这种话题,丢死人了。
“这……我……呃……我是说,也总要问问人家女孩的意思……”
王一口打断更要送白眼:“问个屁,装糊涂是不是?都能送给你这种东西了,还有必要问什么?说不定现在等的就是你一句话。”
“那……女孩婚姻大事,总要家长做主,也必须要问问巴鲁老爹才行啊。”
“那就去问呐,马上去。”
拉赫穆瞠目结舌:“现在?”
凯瑟王抿嘴坏笑:“怎么了?一个小姑娘都能冒着大雪给你送这种东西,你怕什么呢?是怕迷路,还是怕陷在雪堆里走不动啊?”
拉赫穆龇牙咧嘴:“我……我不是怕这个。”
王不依不饶:“那是怕什么?这种事就该战决,赶紧去求亲,回来就办婚礼,随便天再寒、雪再大,到了这种时候也理应是万事拦不住才对。而且,这个时节正合适啊,办了婚礼娇妻娶进门,再到天气转暖、万物生,你们差不多也就该‘结果子’了,多好。”
拉赫穆快昏倒了,这这……也太直白了。碰上极力管闲事的王,他这下算是被绑上了贼船,不行也必须行了。
其实送上流苏结时,阿玛特早已直言表白,她喜欢拉赫穆大哥,是全心全意的喜欢,恐怕穷尽今生,这颗心都不可能再装进别人。
可是他呢?真心而论,他并非不懂姑娘的情意,也绝非排斥不想要,但这么长的时间不敢接柔情,就是因为他不敢保证,能给出一个想要的未来。
“阿玛特,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要用生命去尽忠,谁都不可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死神一口吞噬。等来日奔赴战场,若战死回不来了,岂非害你一生?”
阿玛特不要听这样不吉利的话,伸手捂住他的嘴,坚定摇头:“拉赫穆大哥,我不准你这样说,有神明保佑你不会的!而即便……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怕!我不后悔!”
他说:“但我会!我会后悔!你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纵然我无法回报什么,但至少不能害了你!这是关乎你一生的幸福,而我,却是一个随时可能让你做寡妇的人!”
阿玛特哭了:“拉赫穆大哥,你可知道,你即便是为我着想,但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再有幸福了,因为我不可能心里牵念着一个人,再去嫁给另一个人。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叫幸福啊,哪怕只有一天,这一生也算满足无憾了。否则,你又可曾试想过,和一个无法动心的人去一起生活,那又会是什么滋味?即便得享平安、活得再久,能说快乐吗?”
面对少女伤心质问,那一刻,他陷入长久的沉默,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