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暮色如影随形般在身前身后铺展开来，山气一层一层地弥漫了整个树林，飞鸟结伴而还，从头顶呼啦啦地掠过去。
山溪流水溅溅，不一会儿两人已来到木桥边。他们手牵着手正准备过桥，突然桥对面的树林子里冲出三辆自行车，一左一右中间呈扇形围过来，行至木桥边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中间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向七七招手道：“小孩儿，快过来，我们要揍你。”
七七认得这是三年级蓝峒村的史小龙，平日里在学校也是耀武扬威横冲直撞惯了的。旁边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看样子是一对双胞胎。七七从来没见过，便又多看了两眼。
左边的家伙不耐烦了，“妈妈的，我们要揍你，没听到啊，快过来，你不过来我们就不揍你了啊。”听他口气，倒好似被他揍还是一种极大的荣幸，似乎一般人儿还享受不到这种高级的待遇。
七七心想，我巴不得你们不揍我。菱角在一旁忍不住大声道：“他又没惹你们，你们干嘛要揍他，小心我告诉老师去。”
史小龙不耐烦地挥手说：“小丫头，不关你的事，我们懒得揍你，你还是一边儿去吧。”
菱角说：“羞不羞，三个大孩子，欺负一个小孩子。再说了，你们才多大，只比我大两岁多，居然还叫我小丫头，哼。”说着扬起小脸，扁着嘴，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三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右边那人向七七道：“本来老子也懒得揍你的，但老子们要给别人一个交代。所以不得不降低身份来揍你。好了，废话少说，过来领揍。”
七七听得火冒三丈，抄起一块石头向他扔了过去。他侧身避开，石头落入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史小龙见状大怒，一拍自行车把道：“好小子，这样才值得我们揍，兄弟们，上！”三人自行车排成一溜儿准备过桥。
七七小声对菱角说：“等他们一会儿过来，你就跑，听到了吗？”
“可是你……”菱角急得快在哭了出来。
“我不要紧，你赶快去喊人来。”
菱角使劲点点头。
那木桥甚是光滑，他们的自行车驶在上面居然没有摔倒，七七不由得大为感叹，心想要是有一天我练成了这样的技术，等他们要揍我的时候，我屁股一溜烟儿跑了，叫他们连老子的屁都闻不到。
可这终归只是空想，三人的自行车转瞬间就过了桥，摆成三角形，将七七围在中间。菱角瞅准时机，朝河对岸跑去，双胞胎之一嗬嗬地大叫站住，史小龙摆手说：“算了，由她去吧，等她喊人来，我们已经把这小孩儿揍死了。”
双胞胎点点头，三个人蹬起自行车，开始绕着七七转圈了。越转越快，到最后看得七七头晕眼花。
七七越看越怒，大声喝道：“停！”三人停下，一脸玩味地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他。
“妈妈的，说揍也不揍，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情急之下，七七竟然口吐脏话。
史小龙哈哈笑了一阵说：“没想到你这小孩儿还真有点儿意思，看来那家伙眼光还不错，嗯，值得一揍。”
七七心中一惊，“那家伙，”难道竟是有人指使他们来揍自己的？自己平日里到底得罪谁了？
“是谁派你们来的？”
“放屁！是姓王的那家伙苦苦求了我们半天，我们瞧着给他点儿面子这才来的。”双胞胎之一心高气傲，忍不住愤愤然地辩驳。
史小龙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低下头去。
姓王的家伙，那是谁啊？班里有好几个姓王的，但平日里和自己相处得都不太融洽，到底是谁呢？
“哦——”七七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姓黄的家伙，哪个家伙姓黄呢？”他故意将“姓王的”说成“姓黄的”，低下头假装认真思索。
三人听了，松了一口气，对望一眼，脸上均浮现出喜色，却听七七又是一声恍然大悟的“哦——”，接着又听到他拖得老长又带着自以为是的声音：“我明白了，黄小胖，一定是黄小胖！只有他才能派你们来，也只有他才派得动你们啊。对了，就是他！”
黄小胖显然臭名昭著连他们也都有耳闻。这实在是天大的侮辱，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史小龙怒容满面，欲言又止，却听先前犯了错误的双胞胎之一早已脱口而出：“放屁，是王小帅，不是黄小……”语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更加严重的错误，忙捂住嘴巴。
史小龙由怒转笑，“小孩儿，你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现在越来越想揍你了。你快过来吧。”
七七故意拖延时间：“王小帅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能乖乖地替他办事？说出来，兴许我也能办到，到时候你们也乖乖地听我的话。”他故意抬高王小帅的地位，借此打压三人。
果然三人越听越怒，犯错误的家伙又继续犯错，他挥着拳头怒吼道：“早跟你说了，不是***王小帅派我们来的，是***求我们来的……”
他还要再说，却听史小龙怒喝道：“王八蛋，住口！”他赶紧将嘴巴紧紧闭上，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史小龙又和颜悦色地对七七说：“好啊，小孩儿，我们三个号称铁三角，关系那是相当的好，没想到今天倒让你说得破了脸。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真有点克制不住揍你的**了。快过来让我们好好揍揍你。”
七七听得心里直发毛，好像这家伙有一种特别的嗜好，谁要比他更聪明更强壮，这人就越值得他揍，他也就特别爱好揍这个人。
原来史小龙的老爹史太龙小时候穷困潦倒，经常被人欺负，他为了能出人头地，便专门找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单挑，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勇于向强者挑战的习性。这习性变本加厉地遗传给了他儿子，史小龙从小就表现出异常好斗的本性。有一次他老爹带他到县城游动物园，他看到一头狗熊关在笼子里咆哮不止，便异常兴奋，强烈要求史太龙将他装进笼子里，以便他能和狗熊打架单挑。史太龙虽然对儿子的勇气大加赞赏，认为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不像他儿子那样头脑简单，狗熊这玩意儿可不是那么好揍的，弄不好被它一巴掌给扇飞了，到时候小命儿难保。从此，便鼓励他儿子朝揍人的方向发展。史小龙对此狂热无比，每逢遇见同辈人中身强力壮的便要去揍人家。这对双胞胎便是他揍出来的朋友，也是两条龙：一个叫洪金龙，一个叫洪银龙。三条龙在学校横行霸道，嚣张无比，揍人揍得愤了，到最后竟摸索出一条自以为酷不可当的口头禅：“想挨揍么？过来，求我揍你。”而对于比他们弱小的，反而觉得揍着不过瘾，没意思，也就懒得去揍。
这三条龙狞笑着脱掉上身衣服，在这深秋节居然也不怕冷。三人抱着脖子将七七围在中央，眼睛中露出无比狂热的神色，那神色，不像是三头老狼围住一头小羊，倒像是三个信徒身上捆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地要和某个强大的异教徒同归于尽。
七七也不甘示弱，他在地上摸了块大石头，准备瞅准时机在其中一个家伙脑袋上来一下子，够本儿就成了。
三人并不急于动手，口中嘿哟嘿哟地叫个不停，光溜溜的脊背上渐渐冒出热气。七七心中奇怪不已：“这到底是什么阵势，难道非把我磨死不可？”又想，菱角怎么还没找人来，真急死了。但想想还是别让她来的好，看他们仨儿这架式，估计就是菱角带着一头狗熊过来，他们也照揍不误。
便在此时，一阵清悠渺远的笛声从木桥另一边传过来，久久地缠绕在落光了树叶的枝头，仿佛一个清澈飘逸的梦境，在有月亮的晚上悄然绽放。
这笛声，实在不该在这个地方响起来。
一大片雪白的羊群从桥那边的丛林中涌出来，咩咩地叫着跑过窄小的木桥，潮水一般转瞬将四人围在中间。羊群后面，转出菱角笑吟吟的小脸来。
菱角后面，还跟着一人，一身青布棉衣，一手羊鞭轻扬，另一只手持着一支通体翠碧的竹笛，神情落寞。
七七瞧得清楚，这人正是青梨。三人看到情况有变，一齐转过头来。果然不出七七所料，他们眼中露出更加狂热的神色来。
双胞胎之一洪金龙兴奋得哇哇大叫：“哈，来了个挨揍的。”
洪银龙更加兴奋：“这个揍起来一定更过瘾。”
青梨不疾不徐地走上木桥，站在桥中间，一脸微笑地看着蓄势待发的三条龙。洪金龙挥舞着拳头哇啦啦地冲上去，只听得邦邦两两声，碧影飞舞，洪金龙惨叫两声退回来。原来青梨以笛作棍，分别击了他两只拳头一下。
洪银龙见状闷声不响地一阵助跑，加速冲到他身边，单腿飞起，直踹他面门。青梨右手羊鞭一指，抓住他脚底，又顺手一送，洪银龙退了好几步，跌倒在地。群羊咩咩乱叫，一拥而上。洪银龙口中不住大骂，分开羊群挣扎着站起来，却再也不敢放肆。
青梨依旧站在木桥中间，神色自若，身影未曾晃动分毫，史小龙终于知道这人不是好惹的，冷冷地向他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多管我们的闲事？你可知道，我老爸是谁？”最后一句显然是色厉内荏。
青梨微微一笑说：“我欺负小孩儿，是我不对，对不起。”史小龙头脑简单，没听出这里面的讽刺意味，听他道歉，还以为他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所以害怕，便得意地说：“你知道我老爸是谁，还不滚蛋，在这儿找死啊。”青梨浑不在意，他慢慢走过木桥，说：“你回去问问史太龙，他老大妈怎么称呼我？”“老大妈”就是“丈母娘”的意思。
史小龙听这人有恃无恐，肯定大有来头，又想起平时父亲最忌讳的，更觉此人深不可测，忙叫一声“撤！”穿上衣服，领着双胞胎跨上自行车就跑。
原来史太龙平生最怕的人是他老婆，因此对他丈母娘极尽孝敬之能事，以讨老婆欢心。因他是革莽出身，故而对农村里的那一套特别信奉，尤其是辈份方面，更是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凡是跟他沾亲带戚的，他都事无巨细，竭尽全力地给予帮助，而若是有人对他亲戚稍有不对，他便使出辣黑手段，将那人狠狠整治一顿，直至他服气为止。
辈份是个很让人头痛的问题，根据辈份，你很可能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称兄道弟，却不得不叫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太爷”。这也就是说，那个看起来似乎德高望重的七八十的老大爷，实际上却是倒霉透顶——别人都是含饴弄“孙”，他却不得不含饴弄“太爷”；并且还要无可奈何地和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勾肩搭背，以示兄弟情深。
这算遇了哪门子孽啊。
而史太龙的老大妈论辈份正是青梨一个远方表姐，是以史小龙才收敛了嚣张气焰。
菱角见三个家伙跑得无影无踪，忙跑直来拉住七七的胳膊上上下下的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七七被她看得挺不好意思的，就问：“你看什么看？”
“我看你有没有事啊。”显然七七没事，菱角很是欢喜。
“我有没有事你怎么看得出来？”七七道：“我受的都是内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隔着衣服怎么看得到？”
“真的？”菱角有点慌了，但旋即红了脸，“呸，又在撒谎，谁要看了？”
七七索性装腔作势，捂着肚子坐了下去，“哎哟，我身上好疼。这儿，还有这儿，疼得要命。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史小龙，你***好狠的心，怎么下手这么重，你妈妈的……”
菱角听得他骂得咬牙切齿颇为真切，又知道他平时不大说脏话，竟信以为真，急急地向青梨道：“青梨哥哥，你快来看看，小七他到底怎么了，怎么疼得这样厉害，你快来看看呀。”又向七七赔礼道歉：“对不起七七，我来晚了，你挨了这么多打，真对不起……”说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七七见诡计得逞，直起腰来，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青梨见他这模样，也忍不住微微一笑，菱角这才明白上了他的当，气愤愤地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七七正乐得忘乎所以，不提防她这一脚，身子急速身前跌倒，摔了个狗吃屎。菱角兀自气愤难消，抬脚不住地踩他屁股，“死七七，臭七七，我叫你骗我？叫你骗我……”
七七不哼不嗯地趴在地上，任由她大肆施虐。等她累得踩不动了，便爬起来笑嘻嘻地问道：“气消了么？饶了我吧。菱角气咻咻地说：“还早着呢！”挥舞着两只小拳头又向七七招呼过去。
青梨笑着道：“算了吧，菱角，放过七七一回吧。”菱角很听他的话，便停了手，却依旧气乎乎的，“死七七，你给我记着，你欠我一顿打，到时候要还我。”
七七忙不迭地点头，“一定，一定。”等菱角得意地转身跨过木桥，又小声道：“一定要打得你乖乖投降不可。”
青梨的笛声又响了起来，像是无数昆虫聚集协同演奏出的夜曲。在这昆虫隐尽的深秋树林里，一时间像是谁用大手笔送来整个夏季夜晚的虫鸣。这声音听起来时而如夏日暴雨密密麻麻，时而如春天细雨淅淅沥沥。在细微处极尽承接转合之能事，在高昂处却又气势如虹绵绵不绝。
七七和菱角都没有再说话。
（26）
你爱我么？
我爱你。
你有钱么？
我没钱。
那你拿什么爱我？
拿我的心。
你的心值几个钱？
青梨收起竹笛，温柔的侧脸消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
大地沉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27）
王小帅。
王小帅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他能和高年级的学生平起平坐，打得一片火热，而高年级的学生居然也非常乐意和他交往。他在同辈人中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而他当之无愧地被推上领导者的宝座。他的下属，也乐意为他效力，并深深地以此为荣。
这样的人物，像个仙人球，你只要轻轻一碰，他便刺的你鲜血直流，你若绝对的顺从他或者对他敬而远之，那么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还有一种人。他们是天生的孤独者，桀骜不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经意的就将一些所谓的权威触犯，却也并不以为然。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太多的朋友，但他肯定会有一两个倾心相交的知音。他注定不会位高权重指点江山，但他肯定有一种不可逼视的气质。
敢于蔑视一切的气质。
七七也不知怎么的，无意间就触犯了王小帅的权威，不过，他也懒得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要对王小帅实施报复。
这天王小帅正在操场上踢球，他脚一抬，球飞到边界上。抬头一看，七七正站在那里，便大声喊道：“喂，快把球踢过来。”七七点点头，抢过球，带球过人冲到王小帅前面不远处，飞起一脚，球呼啸而起，朝王小帅脸上直飞过去。王小帅急忙侧身，球擦着他耳朵掠过。等他站稳身形，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王小帅朝七七走过来，“你是故意的？”
七七挑起眉毛点点头。
“你想找死么？”七七挑衅的动作显然激怒了他。
“我不想找死。”七七依旧笑着，“我想找揍。”
“找揍么，”王小帅嘴角边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我可以跟你说，你算找对人了。”
“是吗？”七七笑得更加厉害，“你打算怎么揍我？”
“我这样揍你！”王小帅怒不可遏，一把扯住他衣领，又顺势勒住他脖子，同时脚下朝七七双腿横扫，轻轻易易的几个动作就将七七摞倒在地。七七背上被一块石头戳中，尖锐的疼痛使他皱紧了眉头。但他一声不吭，爬起来又能嘻嘻望着王小帅笑个不停。
“纯属贱货！”王小帅轻蔑地撇了下嘴，右腿飞起，踹中七七小腹。这一踢力道不小，七七的身体险些飞了起来。他坐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笑，两只眼睛射出冰冷的光，带着挑衅的不屑和王小帅凌厉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王小帅打了个寒颤，但没有任何犹豫地上前一步，抓住七七根本不设防的两只手臂，用力一带，一个漂亮的过肩将七七的整个身体啪地一下摔在碎石遍布的场地上。
七七痛苦地扭动了几下，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已不再去看王小帅，便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片长满了蒿草正随风起伏的山坡上，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抗拒的坚定。
你尽可以把我打倒，但你不可能把我打败。
无声的沉默不是逡巡不前的害怕，而是因为蔑视一切的孤傲。
王小帅终于明白眼前这个想挨揍的家伙了。他的手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从来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一种你打得过但又不敢打的对手。
一种让你从精神上产生畏惧的对手。
可是，王小帅毕竟不是普通的人物。他只迟疑了一小会儿，便又大步上前，扯住七七后领，用力一带，同时一脚狠狠踢中他腿弯，七七又摔倒在地上。
这一次却没有前几次幸运，脑袋撞住了一块又尖又利的大石头上，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只一会儿就浸透了后脑勺的一大片头发，又不住地向下淌，染红了肩头的衣服，落在石缝中的草叶子上。
七七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周围惊慌的学生早已跑去报告老师，不一会儿杨绿老师急匆匆地赶来。她见状迅速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学生将七七抬到校医务室，又赶紧通知双方家长火速来到学校。
此事以王小帅的家长赔了七七父母三百块钱了结。
而七七和王小帅的仇，却越结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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