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禹只在卞城停留了一夜,翌日便随着护送北胡的队伍回京了,临行时一家人在裴府门口送别,依依不舍。
裴芸兮与他只道了珍重,该说的话昨日已与他说明白,从今以后,二人之间就要划清界限了。
十一月末,一道懿旨下到了卞城裴府中,裴家有女裴芸兮,年方十五,天资聪慧,才气过人,深得皇上与吾喜爱,吾有小儿皇三子,年满十六,适婚娶之龄。值裴芸兮与皇三子情投意合,天作佳人,为成佳人之美,特命汝二人于十四年五月初五完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办理。
裴府上下一时欢天喜地,府中两个小姐几乎要同时出嫁,一时府上的下人们除了高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裴默风寒一直不见好转,咳嗽的症状有逐渐加重的迹象。在裴芸兮忙的晕头转向时婆婆又病倒了,裴芸兮几乎衣不解带两头跑伺候两位老人。
“娘亲!”这日裴芸兮刚从裴默那回来,见婆婆倚坐在床头,精神头似乎好了很多,面露喜色地跑到了床边。连着伺候了半个月,终于有好转了。
婆婆招呼裴芸兮坐到自己身边来,见她眼底青黑,面色憔悴,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心疼的握着她的手道,“孩子,辛苦你了。”
裴芸兮笑道,“不辛苦,娘亲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让厨房做点。”
婆婆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不必了。”顿了半晌又问道,“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大夫说熬过这个冬天就可能会好转了。”裴芸兮自然知道婆婆口中的他是指谁,她虽说心中怨恨,可自从裴默从京城回来她每日都会打听他的身体状况。大概是时间长了怨恨慢慢就淡化了吧,也许所有的爱憎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
“哼,那最好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早点入地狱去赎罪吧。”婆婆说着狠话,脸上却是平静无痕,看不出一丝怨恨的神情。
“婆婆......”裴芸兮微微蹙眉。
“芸兮,你恨他吗?”
“......”裴芸兮沉默了。恨吗?也许是恨的吧,恨他操纵别人的命运,让自己与裴季禹被迫分开。可若是没有他,自己早就成了一缕亡魂,不会有无忧无虑地前半生,更不会在此生遇上裴季禹。
婆婆见裴芸兮不做声也不再问她,只是自顾说道,“我留在这世上的时日也不多了,有些事我不想带到棺材里让它永远的埋葬了。”
裴芸兮轻声唤了句娘亲,心下不由的惶恐起来。她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那些秘密如同巨石,一一堆积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可她心中又止不住好奇。
“娘亲想告诉我什么事?”
婆婆突然正襟危坐,紧紧握住了芸兮的手,“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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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国三十六年,轩辕氏在襄垣起义,三十七年十月攻至卞城,卞城内的百姓走的走,逃的逃,弹尽粮绝,卞城几乎只剩下一座空城,只剩下不到五万的将士还在誓死抵抗。
那日秋阳高悬,阳光洒落在这座苟延残喘地城池,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秋风刮起城中因焚烧的烟雾,天空灰蒙蒙一片,如同盖上了一层灰色幕布,看了直教人心中压抑。
裴夫人正在府中收拾行装,她的丈夫,禁军的统领,此刻正奋战在前线,他们明知这一仗是没有了赢的希望,却依旧抵死顽抗。他们的一双儿女此时却在这战火硝烟中睡得安稳,仿佛这世间的烦恼都与他们无关。裴夫人望着孩子安睡的容颜,心下十分不舍,今日不得不将他们送出城去了,再晚怕就要走不了了。
偌大的皇宫,此刻只剩了不到一百人。皇帝百里岩领着留下的几名护卫守在长乐宫宫门前,宫中还有一些皇帝的妃嫔,皇子公主。如今他们进退无路,只能守在这里,若叛军进来,那就拼个你死我活。
“父皇,父皇,儿臣要与你一起杀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了出来,与百里岩并排而立,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一脸决绝。
“小九!”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子追了过来,她一身的石榴红,长裙曳地,衣裳上绣着精美的纹样。美目丹唇,柔情绰约,顾盼间流辉生彩,直叫人挪不开眼。她怀中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娃,小女娃的模样仿佛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快跟我回去!”
“我不要!”小男孩倚在自己父亲脚边,倔强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父皇,抱抱~”女子怀中的小女娃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眉开眼笑,伸出双手去要抱。
“好乐央,父皇抱抱。”百里岩从女子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满脸宠溺的逗着她,逗得小女娃咯咯直乐。
“皇上......”女子望着自己的丈夫,他已几天几夜没合眼,眼中血丝密布,眼底乌青一片,下巴长出了胡茬,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帝王风采。
百里岩望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一时无语凝噎。是他让她困在这深宫之中,如今他却要国破家亡,而她,依旧是那么笃定,替他稳住了这一片混乱的后宫。
“皇上,皇上,不好了,叛军已经攻进南门了!”一位将士冲进来扑倒在地,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羽,汩汩冒出的鲜血早已将盔甲染红。
小男孩被地上满脸血污的士兵吓住了,紧紧的抓着父亲宽大垂地的衣袖,他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倒是百里岩怀中的小女娃指着地上的士兵道,“父皇,血,血,流血了。”
“你带他们回去。”百里岩将手中女儿交还给妻子,见她们走远才问地上奄奄一息地士兵,“怎么会如此的快?”
“是裴将军,裴将军倒戈了......”
百里岩望着倒地不起的士兵一脸的挫败,仰头长叹,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你们几个,带着皇后九皇子和乐央公主从北宫门走吧,走的越远越好。”
“皇上!”身后几名侍卫一听便知皇帝的意思,他定是要在这守到最后了。
“快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百里岩怒吼了一声。
“皇上,请跟属下一起离开!”
“朕让你们快走!”
“已经来不及了皇上。”一个年轻男子领着一队身着盔甲的士兵将宫门口团团围住,俊朗的脸上扬起了胜利的笑容。”如果皇上投降求饶的话,或许还有希望。”
百里岩身后的几名侍卫纷纷拔刀,面对十几名对手,他们的脸上毫无畏惧。
见百里岩无动于衷,男子又道,“臣倒是有一计呀,请皇上将皇后皇子公主交与臣,您自行上路,臣一定会照顾好他们。”
“裴默!”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所有人皆回头,望着这一身红装的女子,只见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从容的向他们走来。
被唤作裴默的男子见到她时先是神情一怔,随即眼底便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羽儿......”
“大胆!本宫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女子停在百里岩身旁,仰头对他微笑道,“臣妾哪儿也不去,生死跟随皇上。”
百里岩心中动容,望着身下两个不经事的孩子,脸上露出凄苦的笑。“请裴爱卿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三人......”
“皇上......”女子眼中哀恸,这位天之骄子,何曾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裴默冷笑一声,对身后的士兵道,“将她们带走。”
“慢着!”女子一声喝道,将怀中一双儿女推了出去,眼中含着泪水,却狠狠的咬牙忍住了,“请裴将军照顾好他们......”
望着她脸上毅然的神情,裴默眼眶微红,轻叹了一声,“你终究是不属于我了......”说罢冲身后士兵道,“把孩子带走!”
被抱走的一双儿女见状嚎啕大哭,伸胳膊蹬腿地哭喊,“母后,母后,我要母后,父皇,我不要走......”
眼前的那一抹石榴红深深刺痛了裴默的眼,他背过身,按着腰间佩剑,手却是微微发抖,“送皇上皇后上路,宫中余人,一个不留!”
那一年,花开正红,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与他海誓山盟誓要终身相随。然而天不由人,她被皇帝选入了后宫,从此君臣路人。
秦章台,三万禁军将士肃然而立。最前方,站着他们的统领,怀抱两个孩子。
“先帝临终前将九皇子与公主托付与我,有朝一日,我裴默,定会将贤国的江山全数讨回!”
“誓死追随裴将军!”
“誓死效忠九皇子!”
深秋的阳光穿过层层灰雾,在院中洒下一片金黄,裴夫人望了望天色,将一双儿女叫醒。“季禹,芸兮,咱们该走了。”
两个孩子睡醒惺忪地被叫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咱们去哪儿?”
“去城外找姑姑好吗?”
正说着,院中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裴夫人神色一惊,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拔出了佩在身边的剑,警惕的望向门口。
声音越来越近,两个孩子见状抱成一团缩在母亲身后,怯怯的眼睛望着门口。
突然,听到了小孩的哭闹声,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入房中。
“你回来了?”裴夫人见是自己丈夫瞬间卸下防备,见他怀中抱着两个孩子,正要开口问,看了那小女孩的容颜,却是一惊,面露恨意,“你带他们回来做什么?”
“送他们一起出城。”裴默将怀中一对孩子放下。
四个孩子面面相觑,相互打量着对方,方才还哭闹着这会全然忘记了。
“带上他们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裴夫人冲裴默嚷道。
裴默面露哀伤的望着地上的小女娃,“我答应了她......”
裴夫人闻言突然戚然一笑,“她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为了她你要将你的一对儿女至于危险之地而不顾吗?”
“送他们出城!”裴默咬牙道。
“既然她的孩子那么重要那我们母子就在此了断!”裴夫人说着将佩剑横在了自己两个孩子面前。
“你干什么?”裴默见状大惊失色,一把冲上去按住裴夫人握着剑的手。
“你放开我!放开我!”两人扭在了一起。
忽闻一声惨叫,扭打的二人慌忙停住,却被眼前一幕震住。
“皇兄流血了!”小女娃一声惊呼,望着自己哥哥倒在地上抽搐,脖颈上的鲜血喷流而出,口中血沫翻出,不一会就翻了白眼。
“母亲!”裴夫人的儿子见状吓得哇哇大哭,忙跑过来抱住她的腿。
裴默看着地上瞬间断气的孩子,眼眶一红,一咬牙抱起地上惊恐不已地小女娃,“快走!”
“皇兄!皇兄!皇兄为什么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