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啊,他放了一把火,将裴家老宅烧了个干净。他心里是恨我的,恨我误杀了他旧情人的孩子。为了保住你,他把自己的女儿送走,不再让我见她。我天天想她,想她吃得饱吗?穿得暖吗?会不会受委屈,我哭瞎了双眼,将自己囚禁在这一方院中。这些年,我恨他,恨他狠心,恨他绝情,恨他为了别的女人不顾一切。可是到头来又如何?他如今半条命都在棺材里了,不是自作孽是什么?”婆婆脸上很平静,仿佛在讲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炭火在火盆中滋滋的烧着,屋里却冷的出奇,直叫裴芸兮寒战不止。一颗复仇的心,究竟又有多强大。一个人的恨意,究竟有多可怕。
她虚渺无焦点的眼神落在远处,心中突然平静的出奇。“父亲这么做,也许是为了妹妹着想。”她嘴上安慰着婆婆,心里却是怀疑的,若是为了保住自己,送走自己就好了,为何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走?若是为了复仇,他的仇人昔日的爱人都已不在,为何还要欺骗裴季禹?究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已经执着的无路可退了。
屋中只剩下二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烧火炭的霹雳声,静默了良久,婆婆开口打破了这一方平静。“这么多年,娘亲对你又恨又愧疚,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又有了一个好归宿,娘亲总算是放心了,只是还有一事想求芸兮......”
裴芸兮收回神,望着婆婆翻白的眼珠心如乱麻。“娘亲请说。”
“不要让季禹走上一条不归路。”
闻言裴芸兮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如有什么东西掉落。“娘亲早就知道了是吗?”
婆婆深深叹气,“我后悔当初没有阻止他,如今只怕是要晚了。”
裴芸兮紧紧的拽着自己的裙裾,藕色的绸缎被她抓成了一团。她忽然好恨,恨自己傻,在这场阴谋与较量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如今想来,她与裴季禹之间,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并不揭穿。
她隐忍着心中的怨恨,微红着眼眶,语气却依旧是柔软的,“娘亲何不亲口告诉哥哥?”
“只怕我这条老命是等不到季禹回来了,这世上也许只有你能挽回季禹的心了。”
裴芸兮紧拽着双手垂头不语。事情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办了,正如先生那日所讲,皇帝早已有了杀心,下一个就是裴季禹了。猎物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猎手在寻找时机,一旦有任何破绽便会冲上去将猎物撕得粉碎,不留任何苟延残喘地机会。
“芸兮能答应娘亲吗?”
“芸兮只能尽力。”她唯有拼尽全力,才有可能留给裴季禹一线生机。
十二月末,被病魔缠身的婆婆终于熬不住了,那一夜卞城下了场大雪。翌日清晨开门时眼前一片苍茫的白,檐下的台阶上都被雪水打的湿漉。裴芸兮照例早起去婆婆房中,却发现她早已没了气息。
“父亲,婆婆走了。”裴芸兮神色漠然的从屋外进来,说话间还有淡淡雾气呵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床榻上的裴默闻言望着裴芸兮略微出神,沉吟了片刻,叹气道,“吩咐管家厚葬了,具体事宜让管家来与我商议。”说罢随即闭上了眼。
裴芸兮在房中站立了一会,让裴默去看婆婆最后一眼的建议最终是没有勇气说出口。转过身时突然心生悲哀,替婆婆悲哀,身前得不到善待,死后只有一个不能吊唁的葬礼。
裴府老嬷嬷去世,主家出资厚葬,一时在府中传为佳话。
婆婆没了之后裴默的病情更重了,汤药一碗碗的喝下去丝毫不见好转的势头,大家甚至已经开始准备他的身后事了。
而北胡迎亲的队伍即将在三月中旬抵达京都,而秦婉云准备入京受封,才二月裴芸兮已经早早的为她做远行的准备了。
这夜,姐妹二人在裴芸兮房中秉烛夜谈,屋外大风呜呜的吹着,凄凉的声音如同有人在哀怨,在哭泣。顽劣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偷偷跑进来,吹得屋中烛火一明一暗。
“姐姐,我听说和亲的公主一辈子都不允许回母国了。”秦婉云与裴芸兮一左一右在榻上坐着,想到即将孤身一人在异乡,心中突然有点害怕了。她也只能找裴芸兮这个只比她大了几个月的表姐来宽慰自己。舅舅病重,表哥又在京城,这一家的重担一下全落在了她的身上。姐妹二人相处的时日不算太长,但秦婉云知道这个表姐虽是嘴上冷淡,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关切。
“别担心,北胡年年要向大萧进贡,若是想回来探亲,可以向皇上和北胡大王请旨。”裴芸兮柔声安慰道。
“姐姐,我突然好害怕,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舅舅。”
裴芸兮眼底一动,脸上柔然的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父亲既然能让你去,定是做好了准备的,不然你以为那北胡王子为何偏偏选了你?”
秦婉云叹了口气,眸色深谙了下来,“舅舅当时劝我,说和亲是安国兴邦光宗耀祖地好事,我无父无母,来投奔舅舅,既然舅舅肯为我谋划未来我已是感激不尽的。那日在宫宴上我看那北胡王子频频看你,我便想到了,舅舅实则是顾及你,为了你舅舅定是允诺了胡人什么条件的。”
裴芸兮细细琢磨秦婉云这一番话,如有醍醐灌顶,好似有人拿着剑将自己的心狠狠扎透了一般,那股疼痛从胸口一点点蔓延,散布全身。她低垂着头,眼眶却是微红。她以为自己猜透了那个老人,看穿了他的阴谋。原来自己也会被仇恨怨念蒙蔽了心。
“姐姐......”秦婉云见裴芸兮神色黯然垂头不语,心下有些内疚,一时皱起了眉头,“姐姐,我没有怨你的意思,我本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如今要嫁去王族,又是异乡,我只是有点害怕。”
秦婉云说完,屋里静静悄悄,只有门外的风在肆无忌惮的喧嚣叫嚷着,嘶吼着想要冲破那一道门冲进屋来。
良久之后,裴芸兮才回应她,低沉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婉云,对不起,都怪我......”她依旧低垂着头,不敢面对娇弱的秦婉云,是自己抢了她的父母,她的哥哥,让她孤身在外长大,如今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却不能相认,如今又因自己她将远嫁至外邦,承受着举目无亲思乡不能回的痛苦。
“姐姐,我真的没有怨你......”秦婉云见状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了。
裴芸兮抬起头,眉眼弯弯,眼里却是闪着泪花,“我送你进京去好不好?”
秦婉云闻言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她点了点头,随即一想又拒绝道,“姐姐还是留在卞城照顾舅舅吧,况且姐姐与三皇子的婚事也将近了。”
“父亲暂时无事的,送你入京后我便回卞城,来回一月绰绰有余了。我明日去向父亲请示,你且安心回去休息吧。”
姐妹两告别后裴芸兮独自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眠。闭上眼耳边都是婆婆说的那些旧事,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在眼前上演。终是有着许多的未解之谜困扰着她,这一夜浑浑噩噩,亦不知是何时才进入梦乡的。
清晨的裴芸兮是被噩梦惊醒的,她在床上呆坐了半天,噩梦的梦境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终是门外侍女的敲门声惊醒了她。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裴芸兮闻言沉思了一番,回应道,“好,你去回了父亲,我稍候便来。”
一番梳洗后裴芸兮去了裴默屋中。
“父亲。”
“芸兮啊,来,过来。”
裴芸兮缓步行至裴默床边,眼前这个人曾经雄姿英发的模样仿佛还在昨天,不过转瞬间的事,这个人已是头发灰白的老人了。“父亲可是有什么话想跟芸兮说?”
“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本想着能喝到你的喜酒,如今我这身体,怕是等不到你出嫁那一天了。”裴默眼中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和蔼与温情。
裴芸兮望着眼前这位花甲老人,眼底涌出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心中一时感慨万分。“父亲......”
“婉云马上也要进京了......”裴默说着深深叹了口气,眼底隐隐的浮上一层水光,似乎是怕裴芸兮看见,不经意的转过头去了。
裴芸兮闻言一抹泪,暗哑着嗓子说道,“芸兮也正想跟父亲说此事,我想送婉云入京。”
裴默听罢身形一顿,转头审视了裴芸兮一番,沉默了良久,最终点了点头,“也好,路上你多多宽慰她罢。”
裴芸兮强颜欢笑面对着裴默,“芸兮一定会的,女儿不在的这段时间父亲自己要多保重,芸兮还等着父亲喝喜酒呢。”
二人又家长里短的寒暄了几句,期间裴芸兮一直陪着笑脸,转身离去时却是泪如雨下。
“芸兮啊......”
已走到门口的裴芸兮听到裴默在身后唤了她一声,她忙伸手擦了脸上泪水,回过头去,晨光中床榻上的老人却是面色安详,“父亲?”
裴默却是一笑,“无事,你回去吧,好好准备入京的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