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良策的生活很是惬意。
没酒没肉,但是安全,柯良策每天对着窗户晒暖,顺便把身上的黑泥搓下来一片,啪嗒,糊在比他好些天没洗澡的身子更脏的土墙上。
宝玉借着微光,看见墙上弄着一副画像。
用牢子里的脏泥画的,很潦草,但也惟妙惟肖。
从眉眼、脸型,特别是画像上面写的‘贾宝玉’三个大字上,宝玉知道墙壁上画的是谁。
“柯兄,小日子挺惬意呢。”
宝玉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打开,拿出糖醋鲤鱼、红烧猪蹄膀、鸡蛋炒枸杞子嫩芽,还有两壶老酒,顺着牢房的缝隙塞进去。
“那么丰盛,是不是断头饭?”
柯良策大摇大摆的站起来,对墙壁上的画像踹了两脚,这才走过来,不客气的大吃大喝。
哪怕被封了文胆,一身都是烂泥污渍,柯良策仍然很有文人风范。
特别是看宝玉的时候,把个‘文人相轻’的态度彻底显现了出来。
宝玉看着柯良策吃喝,轻声笑道:“不怕我下毒?”
“用你的前程换我的命,我赌你不舍得。”
“你输给我好几次了。”
“这次我会赢。”
柯良策抬起头,认真的对宝玉道:“牢里清净许多,也让我想了许多。我之所以会输给你,不是输了学识,也不是输了谋略,而是输给在了势单力孤上。
你放心,等我跟了大皇子,咱们的处境就掉了个个,换成我的势力大了。到时候我送你走,一定给你十倍好的断头饭。”
“有鸡?”
“有鸡!”
“有鸭?”
“烤全鸭!”
“有鱼?”
“管够!”
两人把鸡鸭鱼肉说了个遍,就差把当朝帝王做成一盘菜弄个断头饭尝尝了,还是没有说完。
说话的同时,宝玉和柯良策大眼瞪小眼,一副惺惺相惜、蝇营狗苟,乃至于世上只有这一位知己必须杀之而后快的滋味出来。
“喂,还有什么好吃的?”
“你可以再想想。”
足足‘聊’了半个时辰,宝玉在地上坐下,叹道:“差不多了,我知道套不出你的话,你也知道套不出我的话,所以咱们废话这么长时间,也算给够了你面子。
你就好生的去,到了地下,替我给白霞仙子问个好。”
柯良策的脸色蓦然僵硬,忍不住卡了下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随后,柯良策恨恨的抓起剩下的半条鱼,咔嚓嚓的往嘴里塞,也不顾鱼刺卡喉,硬是往肚子里咽。
“你真的下了毒?”
“青埂峰的三种剧毒,听说过吗?”
宝玉摇了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柯良策,缓缓道:“青埂峰第三毒,恨别离:剧毒无比,发作起来立马毙命,谁也救治不得;
青埂峰第二毒,长相思:能够让人见到相思难忘之人,随后就要死去,同样是无药可救。
我放在酒菜里的,正是‘长相思’。”
“我死了,你不怕毁了自己的前程?呵呵,”
柯良策干笑了两声,问道:“我知道你是权贵,杀了我不用偿命,但是有大皇子发力,你起码得是个永不叙用。我的命,值得你用前程交换?”
“可是我不想吃你十倍好的断头饭啊,想来想去,还是先杀了你再说。”
宝玉摊了下双手,慢慢的站起来,转身往牢外走。
牢头眼睁睁的看着宝玉离开,再看‘剧毒’的好酒好菜,硬是不敢阻拦。
“放心,这里没你的事。”
宝玉轻轻的拍了拍牢头的肩膀,打开二档的牢门,突然顿了一下,道:“这‘长相思’,其实也不一定能杀了你,如果你没有相思之人,长相思就是普通的调味料,可是……呵呵……”
宝玉如同柯良策一般笑了两声,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说完,但是柯良策很清楚宝玉的意思——这个世上,有谁没有相思的人?
就算他毒士柯良策,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眼眸通红,柯良策到底没忍住哭出了声,抓起美酒美食,狠狠的塞进自己的喉咙……
…
大牢分三档,最里面一档是牢房,最外面一档就是大牢的铁门了。
而在两者之中,还有一扇硬木大门,隔在牢房和牢头衙役的居所之间。
宝玉刚刚开门,就看见陈长弓和一众官员站在门外,而且陈长弓的脸色,特别难看。
“你真的给他下了毒?”
陈长弓恨铁不成钢的冷声问道。
一个毒士而已,早知道宝哥儿这么在意,他早就直接下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宝哥儿这么看重柯良策。
面对陈长弓冰冷的脸色,宝玉突然笑了,从刚才自己放下的另一个食盒里掏出酒菜,引陈长弓和两位押官落座。
“吓吓他而已,何必这么紧张。”
只是一句话,陈长弓的脸色解冻,无语、无奈的看着他。
吓人?而已?
他知道宝哥儿诗才过人,也富有谋略,却没想到宝哥儿还这么有……童心?
两个押送的官员也特别无语,宝二爷开个玩笑,可是把他们吓得不轻。
宝玉把酒菜摆好,挨边给在座的官员倒酒,笑道:“吃饱喝足,咱们才去上路。今个就当宝玉给各位送别,总得填饱肚子才是。”
说着,宝玉又从食盒里掏出一个很小的香炉,青烟袅袅。
一个押官还摸了摸香炉,只觉得触手温润,看起来像是铜的,摸起来却好像玉质一般细腻圆润,不由赞叹起来。
“宝二爷好大气,给下官等人送行,这规格可是不低。”
“押官大人如此说可折煞宝玉了,宝玉的公文未到,现在还只是从七品,诸位押官可是从六品呢。”
“很快您也是从六品了,而且前程不可限量呢。”
两位押官不敢对宝玉拿大,几番吹捧中,就是酒酣耳热,关系近了好多。
陈长弓也喝了几杯,拿起来香炉观看,越看越是喜欢。
这香炉的造型、纹路,全都让他想起青埂峰的白狐娘娘,眼眸,不自觉的带了些许湿润。
“这香炉…..”
陈长弓忍不住把香炉放在掌心摩挲。
宝玉见他喜欢,笑道:“长弓前辈,你可要小心一点,别给摔碎了。这冥炎炉可是晚辈从白大家那里借来的,是个好宝贝。”
“哦,有何宝贵之处?”
听到陈长弓的问话,宝玉给自己倒了杯酒放在脸前,挡住了自己微红的双眼。
随后,把酒水一饮而尽。
“浣心纱,长弓前辈可是知晓?”
闻言,陈长弓的手掌颤了颤,差点摔了冥炎炉。
两位押官反而笑了起来。
“浣心纱可是好宝贝,能让人三省吾身。”
“这等宝贝可是稀罕,宝二爷提浣心纱做什么呢?”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把眼中的红色消泯了去,对两位押官道:“两位上官,难道就没觉得脑海灵动?想起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情出来?
这个香炉,可是青埂峰三毒里的第一毒,浣心纱的专用器件呢。”
两位押官一下子跳起来,正气加身,把漫天的烟气收集起来,放在鼻翼轻嗅。
陈长弓却是把香炉放回桌上,捋着长髯,露出淡淡笑容。
…
牢房之中,柯良策吃了个酒足饭饱,躺在稻草上流泪。
“可以见到相思之人吗?相思之后立刻死去,可是我柯良策思念何人?”
“这个世上,不存在不会思念的人,可是是我柯良策,到底会思念何人?”
“大皇子?算了吧,他最多算个明主,我柯良策不是感恩戴德的那种废物!
父母?生我者母亲,养我者父亲,可是我柯良策第一个手刃的,就是我的父母!
那么,会是谁?
亦或者我柯良策,就是世上的无心之人?”
柯良策的眼眸一阵冷厉,却是柔软起来,吟哦道:
“长相思,在云端。
天地寂渺雪花残,世人如子夜棋盘……”
只是吟哦到一半,声音陡然断绝。
柯良策恍惚之中,仿佛看见一个拇指般大小的人儿,煽动蝉翼翅膀,送上清香的百花露。
“原来,我思念的是你啊,采花娘。”
柯良策眼眸迷离,伸出手掌,把采花娘归在掌心。
“那一年,父亲醉酒归来,又把母亲打得重伤,我问母亲为何忍耐,只说三从四德……
那一年,我亲手了结了母亲要承受一辈子的痛苦,也亲手了结了那个酗酒好赌的父亲……
我从此心思冰冷,只觉得天下万物,都在这颗冰心的掌控之中……
我算计舅父舅母,夺人家产,灭人满门,算计粮商金器行老板,夺更多家产,却没想到被人反噬,摔落悬崖,饥寒交迫中差点死掉……”
“是你啊采花娘,你给的百花露,让我活了下来,所以……”
柯良策陡然大笑,怨毒道:“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要是没有你,我九泉之下,岂不是要寂寞再死!”
啪嚓!
一声脆响,柯良策手掌用力,把‘采花娘’攥成了一团看不清模样的血肉。
就在同一时刻,柯良策仰头喷出一口黑血,眼神清明起来。
他看见手掌空无一物,哪里来的采花娘?
他看见自己的胸膛破碎,一颗血红的心脏,从破口炸碎而开!
他看见自己生机断绝,只是提着一口气,一口郁闷无比,让他只想杀人泄愤的怒气!
“贾宝玉,你坑我!”
“贾宝玉,这不是长相思,不是……长相思呐!”
接连两声大吼,柯良策一脑袋撞在了大牢坚固的木栅栏门上,撞了个脑浆迸裂。
一颗眼球跳出眼眶,在地上滚动、弹跳,恰恰跳出了第二档牢门,停在了贾宝玉的脚下。
死灰色的眼眸向上空洞的瞪着,似乎柯良策死得不甘心,死得不情愿,死得憋屈无比!
就算死了,他也要再瞪上宝玉一眼!
“这……”
宝玉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像很惊讶的问道:“柯良策怎么这么想不开,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陈长弓看看宝玉无辜的表情,再看看手里的香炉,手指点动一下,就把柯良策剩下的眼球变成虚无。
“宝哥儿,你这次,可是闯下大祸啦!”
陈长弓也用一种很担心的态度道:“我知道你对同僚很好,这才用青埂峰的浣心纱招待送别。
这浣心纱啊,会让人想起印象深刻的某件事,从而达到三省吾身的效果,端得是好宝贝。
可是这东西对那大奸大恶之人,没有半点善意留存的人,那就是封喉的剧毒呀!”
“怎么会?这可是白大家送我的,平常我用着很好,三省吾身,多好的宝贝啊。”
“那是你心地善良……”
好好的谋杀,就在两人的对话中,变成了好心误杀。
两个押官看着宝玉和陈长弓一唱一和,满脸都是古怪。
虽然浣心纱是位列青埂峰第一的剧毒,但也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宝贝,这点没错。
但是贾宝玉先吓了柯良策一次,让柯良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以柯良策的心性,铁定是要拉谁垫背,绝不会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想法呢。
然后再用浣心纱……
这,柯良策已然没有半点善意存留,浣心纱直接就是剧毒!
好谋划,好算计,但是……
两个押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说不成话。
再怎么说,宝哥儿拿出了浣心纱给他们送行,这等三省吾身的宝物…….是好心?
两个押官只觉得脑袋轰隆作响,自个把自个都绕晕了。
但是,他们清楚的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
柯良策被宝哥儿的好心误杀,罪名不大。
误杀嘛,弄点交待也就罢了……
…
宝玉很快被司刑官员定罪。
好心相送同僚,误杀大奸大恶之徒,虽为无意,但也多少得有点处罚。
在陈长弓的授意下,蛮督造抹掉了宝玉的述职首甲,也就作罢。
走出官衙,陈长弓取笑宝玉道:“好你个宝哥儿,平白削去了半品品级,只是正七品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也愿意付?”
“长弓前辈不要取笑晚辈了。”
宝玉笑道:“晚辈只是个秀才,当个正七品就好,要是做了从六品,不知道要招惹多大风波。
半品官职算是给大皇子一个交待,省得跟大皇子怼上,这交易,可是划算得很。”
闻言,陈长弓拍了拍宝玉的肩膀,十分赞许。
没错,削职半个品级,也就算给这件事划上一个结束。
手底下的人死掉,不管原因、过程,大皇子都要给其他人一个交待,宝玉把这个交待送上去,大皇子不会为了一个谋士,跑来招惹天子门生。
毕竟宝玉刚受过陛下的嘉奖,大皇子不会如此不智。
可如果轻拿轻放的话,就是逼迫大皇子出面,谁也落不着好!
...
又等了几天,宝玉接到了升官公文,和他预想的一样,是正七品的蛮夷正。
但是有一点没有想到,就是他的任职区域,竟然还是暖煤大窟?
接到官袍、大印,宝玉就要前去述职,剩下的秀才还要等待任职公文,不能跟他一起过去。
宝玉安抚之后,也就作罢。
只是没想到,
在碧波桥头送别的时候,竟然起了风波。
“贾宝玉竟然还是任职暖煤大窟?”
“这,上面到底是想捧他?还是想要杀他?暖煤大窟现在可是众矢之的,香墨虽然是北天军把持,这是落了好,但是那些豪门可就不太爽了。”
“只是香墨而已,又不是灵脂墨,豪门出不了事情,可是暖煤大窟,现在可是个金窝窝呐,朝廷派了个督造过去,那可是正五品!”
以宝玉如今的风头,送别的人确实不少,还没到地方,宝玉就听到一连片的议论。
【多个正五品?那就是说功劳人家领,有罪我来担?呵,有趣了,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啊。】
宝玉刚刚转过念头,突然狂风大作。
飞沙走石中,宝玉只觉得身体一轻,连忙扣住白南烟的手臂。
白南烟也扣住了小石头的手臂,前来等待公文、官袍的秀才们也互相拉扯住,组成一个上万斤重的人圈。
但是,
不够!
只见一片飞沙走石,等陈长弓压下了空穴狂风,竟然发现宝玉等人,
早就不见了踪影!
...
PS:亲们,猜猜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