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也是救不了我的!
陈圭被这句话一时给说的发愣。
他自得了消息来,几乎未曾思考,就星夜纵马奔来。原因不单二叔陈熊类似绝笔的这封家书,不仅仅是他融合了这少年残留的感情。
更多的,是类似于一种愧疚。
他穿越了,穿越成正德三年衣食无忧的陈家二少爷。不出意外,他将一辈子锦衣玉食,前程无忧。仗着自己对历史的先知,潜意识里何尝没有那种像小说里的穿越主角那样,虎躯一震,王八之气引得众人来朝拜,然后带着一票小弟夺了朱厚照的江山,将明朝建设成新新社会这种想法。
穿越的不真实,让他始终觉得这像是个游戏副本地图一样,没有危机在切实地威胁着他。所以明明知道正德三年刘瑾乱权的事情,只是像应付考试一样,将个人身家财产转移到王伦处。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觉得既然提醒了陈熊,他要怎么应对再不干自己的事。自私到不愿承认,就是他那作为后路的本钱,也都是陈府给的!
直到此时,二叔面临着被锦衣卫带进京去,这样凶多吉少的局面,陈圭陡然发现,他没有破局的能力!
是的,他救不了陈熊。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事实是,他救不了陈熊,不能阻止陈家,或许将要倾覆的危机。
陈熊见他半晌无语,脸色又缓和下来:“你且不要忧心,我陈家百年,并不是个宦臣可以扳倒的。”
陈圭心里惨然,二叔当他是个乡居高邮的少年,这个时候还安慰于他,殊不知他自打后世来,对于刘瑾“立皇帝”威名,一点不比时人少。
陈圭心里并没有放弃想要搭救陈熊的想法,但是现在二叔显然是不愿意深聊。眼见着一个时辰所剩无几,陈圭诺诺几声,还是问出口了他心中的疑虑。
陈熊指尖敲了桌上的那封家书,面色是自见面以来最为严肃的一次:“信上说的自然是真的,若是……若是我一日未自京师归来,家里的事情就你来掌。”
这是在托付后事的口气了,“若是”后面,二叔分明就已经觉得此次进京凶多吉少。
这句家里的事情你来掌,不仅仅是托付家事,而是要将这个陈氏相托于陈圭了。陈家这种开国的爵位,如不是出了什么大罪,就算陈熊获罪下了狱,其子孙仍然是可以承爵的。
薄薄几页信纸,其实是陈熊将陈圭钦点成了继承人!
陈圭想着夺嫡,不是一次两次的念头了。没有人不想过的更好,自打知道二叔陈熊都他的看重,他夺嫡的念头,像是被冰雪冻了许久的嫩芽,终于在遇着春日之后,疯狂的生长起来。他这样一个自私的现代灵魂,要放过这种略费心思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果真是天都不会谅解。
但是他忽略了人最不能计划到的东西,感情。
不要说前身残留在这具躯体中的感情,就是他自己,同这些人相处,时间不算长,确确实实又是自他新生来接触到的引路者。不要说老太君,和一直书信来往的二叔,就算是身边的青松,也是相处良久。若叫他抛下这一干人等,自己逃难去,显然是办不到的。
所以他收到这信,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他想要夺嫡,但不能以陈熊下狱,前程未卜作为前提。
陈熊见这个侄儿有些失神,语气有些严厉:“我陈家男儿哪有你这样扭捏,不过是掌个家,若是掌不好,何谈其他!”
陈圭被陈熊两句话说的满面通红,又觉得自己虚伪之极,明明想着爵位,又要推辞掌家,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儿。
陈圭只觉得有万千话语要讲,又想保证些什么让二叔安心,终于也是将信纸折起,郑重放于怀中收好。
陈熊像是了了一番心事,说完了自己的话,说是一个时辰,硬是没有多拖一刻钟。
陈熊再和陈圭出现在甲板上时,留在岸上的众人,都快望穿秋水。
尤以陈培,等得心急火燎。猜测万般,都想不到自家父亲同陈圭讲了什么。有什么话,竟然需要避开了众人,单独在船舱中呆了这么些时辰?
陈培觉得自己隐约想到的这个念头,对他而言,似乎并不怎么美妙。
锦衣卫的千户,说了声“起锚”,沉入水中的沉重铁块被拉离水面,再是不能接受,陈熊还是要被带回京师了。
那一大船,极是好的船料子,出自清江浦船坞,收了过往船只的实物税打造的。锦衣卫要的船,不敢缩水,那木材的桐油跟不使钱一般,本钱花的淌水一样,扯起大帆,一顺风,大船不过是半柱香功夫,就同水面上来往的船只混做一团,再也分不出来。
二婶又开始嘤嘤哭,想是没有心情扑粉的缘故,那张不甚年轻的脸显得蜡黄蜡黄的。陈圭忍住痛,挪着过去叫了声“二婶”,不知触动二叔那些妾室的哪些神经,这些这个时候还不忘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使得整个港口哭声一片,惹得行商路人不住往这边看。
陈圭被这一群眼泪收放自如的女人,弄得分不清她们是真哭还是假嚎,他身体疲惫之下,内心何尝不是倦怠不堪,不过是只凭着一股意念在支撑着,现在被这哭声一震,只觉得人也摇摇欲坠起来。
二婶是当家多年的夫人,又有着朝堂诰命在身,见惯风浪,一时想着自己老爷前途未测,又想着多半是孽子累他,恨自己平日里骄纵,不知有多悔。此时叫这些就没看顺眼过的妾室一搅,那一腔为着陈熊担心的情,被这些平时就累积在一起的怨恨和厌恶加以刺激,生生酿成一坛子香醋,连哭都止住了,双眼一瞪,眼见着就要在这人来人往的港口发作起来。
偏偏陈培像是木头一样,此时没了反应,不制止亲娘,而是低着头不知想甚。
陈圭只得压着满心疲倦,勉强抬起酸得几乎不能动弹的胳膊,扯了二婶袖口,小声喊道:“二婶,先家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