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汐简直要开始觉得有趣了。
吴启末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邀请叶青侯到他的帐篷中叙谈,世家大族的子弟在表露这个意思的时候,有许多复杂的仪式般的语言,尤其是对于两个从未在私下里邀请过对方的大贵族。依照礼仪,叶青侯有几种固定的套路词句来回答吴启末的邀请,分别表示答应拒绝以及模棱两可。
但是叶青侯的回答从来都那么别出心裁,唐汐在耐心地等待吴启末说完所有话之后,就看见叶青侯歪了歪头,清脆利落地说,“不去。”
如果不是吴启末那张苍白的脸因为羞耻而胀得通红,唐汐差点就没忍住笑。他想到待会可以给叶青侯说说,初平三年,陈国和俞国陈兵淇水,最初的起因就是两位国主还是世子的时候,在清平城过圣寿节时,无聊撅草棍憋王八,俞国世子偷折了陈国世子的那根。
大贵族之间的斗气不是平民操板凳子上去干仗的程度,那要波澜壮阔得多。所以贵族间那繁琐的礼仪和暧昧的言语自有好处,光是行完礼说完话就累的把气都磨平了。
唐汐打量着吴启末,他跟他的堂弟吴雨辰在相貌上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他比吴雨辰大上两岁,瘦高得像一支芦苇。他面容憔悴,眼形细长,眼梢微微上挑,高高隆起的细挺鼻梁有黎国北部人的特征,听说他生母出身低微,或许他的黎国血统就是从那来的。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紫貂皮的斗篷,裹得很严实,但似乎冷风还是让他有些瑟缩。斗篷下露出里头绛紫色刻丝衣衫,袍角扫在雪地里,似乎走得很急不曾择路,名贵的衣料沾了好些泥水。但话说回来了,在塞外苦寒之地,还打扮的这样庄重,腰间悬着世子按制能够佩戴的六块玉佩,它们串在玉珩上在他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简直像个笑话。还有他的头上,不论什么时候都一丝不苟地佩戴着世子沉重的头冠。
唐汐在心里掂量着,相比起那个被胡打海摔惯了的叶青侯,他简直像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所以叶青侯的一句话就让他面色通红,眼神游移,惊慌失措。唐汐不禁想到,如果在一般的场合,对方缓缓地说完全套的寒暄话,吴启末还能有时间思索应对,可他这次遇到的是个混不吝小爷。
“有话快说!”那小爷还恼怒地催促了一句,声色俱厉。
唐汐没有阻止叶青侯,他观察着吴启末的神色,他脸上的红色蔓延向了脖颈,眼神向身侧漂移,又迅速被他自己制止了——他在担心自己在属下面前丢掉尊严。唐汐了然,他的威望不足,传言中他用毒药为自己得到了尊位,但是智谋和决心也没法改变他天生的羞涩性子。
唐汐看向他身后,四个武士穿着沉重的全副铠甲,头盔遮挡了大部分面部,连眼睛都在金属的阴影里,他们四人不动如山。六个仆从穿着锦绣衣衫,都恭顺地垂着头,并没有哪个人打算在这个时候帮主子下台阶。唐汐的目光掠过他们——他们不敢。一个看起来羞涩胆怯的主子,却带着一伙恭肃严整的仆人。
“我听说……”吴启末说,“颍州州……骑兵……”
情急就会结巴?唐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这样的人不适合做人君简直到顶点了。如果乱世真的降临,那我们需要的人君就该是位登高一呼,万众响应的英雄。
“你们后退十……十步。”吴启末突然回过头,几乎是懊恼地厉声说道。他的仆从和卫兵立刻无声后退,动作利落如同玩偶。
吴启末回过头来,看了叶青侯一眼,目光最终还是落在叶青侯的嘴上。他没有办法跟叶青侯对视。“我听说,颍州州骑兵剽剽悍天下知。”
叶青侯面色不善地瞪着他,口齿越发利落地回敬,“我听说陈国军纪松懈,一向是御敌无方扰民有术。”
吴启末肩头震了一下,好像叶青侯的攻势让他更加害怕,他几乎僵在原地,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有发出声音。可是突然,他的呼吸一窒,抬起眼睛迅速而勇敢地盯进叶青侯的双眼,不知那片漆黑如墨的深渊里有什么被他看到了,他似乎抓住了一闪而过的勇气,一气呵成地说完了一句话,“我陈国的军士再如何,也不是你颍州人能砍杀的。”
叶青侯目光一跳,完全被激怒了,“不能?再让我遇见一次陈国醉汉,我不但要杀光他们,还要把你这个结巴蠢货淹死在酒缸里,送回给你的叛徒爹。”
唐汐紧紧盯着吴启末,这侮辱粗野的话当然让他神色畏缩,可是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几乎像是松了一口气。唐汐心头大震,一丝诡异的凉气攀上他的脊背。叶青侯错了,一定是错了什么。
吴启末在一阵颤抖后拂袖而去,叶青侯对他的厌烦无以复加,马靴烦躁地在地上踢了踢,似乎恨不得把刚才吴启末站过的地方都刨个坑出来。
他的脸色乖戾,愤怒得没法隐藏,“我真想……”
……杀了他。唐汐在心里替叶青侯把话补全,他不置可否,转头看着吴启末离开的背影,他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懦弱无用……可是他们还是错在了什么地方,那感觉让他觉得不吉利。
“怎么了?”叶青侯去拉唐汐的手,“我们走,离他那伙蠢猪远一点。再近一步我就忍不住要拔刀了。”
“事情不对,你责备他的时候,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不是来为死人讨说法的。”唐汐低声说,转过身子准备跟他走。结果叶青侯站住了脚,唐汐撞在他的左肩上,叶青侯立刻抽了一口气。
“你身上有伤?”唐汐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把那些暂时解不开的疑惑丢到一边去了。“什么时候受伤的?”
“前天被顾臻用盾牌砸了一下,”他不在乎地活动了一下左胳膊,可是唐汐看见他胳膊刚抬到一半就立刻放下了。
唐汐的脸色变了变,想起这些天晚上帐篷外的喧闹,他竟然没出去瞧上一眼。他差点冲口而出这都混账到什么地步了,从没见过哪家侍从敢砸主子的,幸好话到嘴边转了一圈。
叶青侯看了他一眼,似乎把他心里的话都看尽了。唐汐这两天理亏,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叶青侯也跟着驯服,任他牵回帐篷。解开衣服,从肩头到上臂,大片青紫的痕迹衬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唐汐倒了药酒在他的瘀伤上,轻轻按摸,叶青侯垂着头,耳尖慢慢红透,让唐汐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静静地指尖触摸着他的肌肤,感受着他柔软皮肤下有力而坚硬的肌肉,满室弥漫着草药冲鼻的味道。幸好没有血腥味,唐汐散漫地想着。
“唐汐教我的,都是对的。”叶青侯忽然说,唐汐没跟上他的意思,有些解不过来自己教他什么了。
叶青侯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唐汐教我的那些为君之道。”
“你听过么?”唐汐低声说,微微笑了,“不是一直都在打瞌睡么?”
“唐汐教我统御之道,”叶青侯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认真地说,“教我平衡之术。可是我并没有将相来统御和平衡,唐汐教我的屠龙术是要很久以后我才有可能用到的。”
他又抬起眼睛,坦荡地看着唐汐,“我一直在想,唐汐一生都在什么地方?你连自己梳头都不会。”
如果不是他的神态太过认真,唐汐简直要下黑手捏他的瘀伤了。“殿下是什么意思?”他扮了个鬼脸。
“即便我是个世子,可是唐汐从前的显贵恐怕都不是今天我能给的,从前唐汐身边定然都是手握重权之人。对于这些人,唐汐非常熟悉。”叶青侯平静地说道,“但是我想了很久,爷爷死后,我其实一无所有,就算我从前有过什么也早就被剥落。我甚至不能保护你——或许这话说得大了,如果要我往实里说,我可能……”他犹豫而迷惑地皱了皱眉,“我可能甚至不能保护我自己。”
他转身轻轻拉下唐汐的手,“我若是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唐汐知道帐篷外边那两百人都是贩夫走卒的子弟么?唐汐可曾与那样低微的人相处?他们因我离开颍州,我就要带他们回去。但他们如何信我,凭什么忠诚?许他们金银?许高官厚禄?”他轻轻地摇摇头,“塞外孤城,他们只是士兵,不是出入皇城的皇亲贵戚,他们想得很少,情势也不容他们多想,只有生或死。他们须得信我跟他们一同生死,才能与我一体。”
叶青侯站了起来,开始穿上衣服,面色冷峻,“我想了很多,唐汐教我的道理都是极好的道理,但是我眼下还用不上,我只能做我最擅长的事。这两百人大部分年轻力壮,却是老兵精兵,颍州多战事,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打过仗。他们日日跟我在一起,我对他们的了解比对我的两个亲哥哥还多。他们中的七人有做千夫长的能力和胆量,此外至少有七十人有做百夫长的可能——全看我怎么使用他们。我用爷爷的方式训练他们做骑兵做步兵,我要他们熟悉军中所有的行当,我让他们代替我轮流负责安排营帐哨卡放出斥候,轮流跟我一起跟在沙晏和他的将军们身边。如果世上没有侥幸的事,不久我们一定会遭遇一场战争,我要尽力让他们活下来,活下来的人将比今天更加强大——包括我自己。等到我真正有士兵的时候,我今天的侍卫就是我明天的将军们。”
“你想要自己的兵团?”唐汐想起那小小的狼徽,仿佛孩子玩耍的夜间比武会,走马灯般变换的卫队长——他还以为叶青侯是在拿不定主意选谁做近侍。一瞬间血气澎湃,似乎有鲜活的涌动复苏在唐汐的胸口,但接着又归于平静。可惜他不是如叶青侯一般的少年,他见得太多了,旌旗招展,血与火。“叶裴寂南征一直打到清平都城,他打赢了所有的战役,可最后依然输了整场战争退回北方,献出女儿。你是他的孙子,应该比我更清楚。”
叶青侯沉默下来,唐汐开始后悔,他只是想告诉这个大孩子战争不是获胜的唯一方式而已,他本来是想赞叹他的聪敏,他现在做的其实都是对的,可说出口的依然是谏言忠告。他默默地想,也许他真的老了,所以只会啰嗦着消磨掉别人胸中的烈火。
叶青侯没有沉默太久,他看着唐汐笑了,“但是我也没多少可输的了。我已经把我自己献出来了,娶了陛下的女儿。”
唐汐向前一步,几乎走到了叶青侯的怀里,他的面颊贴着叶青侯的,呼吸着叶青侯皮肤的温热,他的心脏在缓缓而有力的跳动。叶青侯却隔了很久,才迟缓地抱住他。总算还是抱了他,他闭上眼,嘴唇轻轻贴在叶青侯的唇上。想到迅速进入成年期的叶青侯就像雨后竹笋,仿佛每天都在向上窜着个头,他吻他的时候已经不需要低头。他的身体越发修长精悍,唐汐的手不知不觉放在了他的胯上。
唐汐的唇上微微发凉,忽然发觉叶青侯向后撤开了头,他还来不及错愕,叶青侯连身体都抽开了。
“我去看看他们,沙将军要拔营了。”他迈开长腿,两步就出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