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一天开始朝沙漠进发,沙晏告诉他们这片沙漠算不得浩瀚,沿途他们会遇到几处绿洲,或者说其实是几处较大的绿洲分割着这片沙漠,缺水算不上特别致命的威胁。但这里毕竟是沙漠,想要穿越这片沙漠,仍然需要十几天。
这下子连文歆都开始抱怨皇帝要那劳什子统万城做什么。
叶青侯没有文歆那么多废话,他在开拔前的将军帐里谨慎地要了一份详尽的沙漠地图,认真看了几遍绿洲的位置。文歆说他像老头子一样多疑,这么多人围着他难道他还能走丢了吗?
文歆是受不了行军的苦的,其他世子也差不多,他们都躲进了车帐之中,还一再因为各种原因拖慢行军的速度。叶青侯宁愿跟他的兵士一起骑在马上,唐汐这次也放弃了车帐,收起了老旧的手稿和古书,跟叶青侯一起骑马。
走了一天以后,红色的碱土地渐渐看不到,砂石的颜色不断变浅,最终变成白沙。唐汐告诉叶青侯这块沙漠叫白龙堆。过统万城再向北,还有一座传说中夏族古城,名叫哈日城。传说两城之间路途遥远,从未有中土之人抵达过哈日城,连那座城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只有一支羽人的商队曾经从北方的群山中一直向西走,离开高地进入沙漠后在茫茫沙海中见到一片惊人繁茂的树林,林中有一块巨大的湖泊,他们为湖水取名居延泽后返回。沙漠中的城池必然靠近水源,若哈日城真的存在,或许距离居延泽不远。
叶青侯向唐汐询问那里是否就是夏族人躲避寒冬的地方,拥有这片辽阔的土地,在两座城池之间迁徙。
“不。”唐汐在朔风里扯着兜帽,“只有疯长的胡杨林,那支商队没找到传说中堆满财宝的黑色城池,也没有在居延泽里也没找到半点人迹。甚至在返回半年以后,那支商队的所有人都死了。”
“他们没说实话。”叶青侯评价道,“他们还是找到了什么。是为人心死的,姑姑讲的故事都是如此。”
“他们肯定是找到了什么,却不一定是财宝。”唐汐说道,“他们都是病死的。在离开居延泽之后的半年里,他们陆陆续续出现了同样的病症——咳血,眼白泛黄,耳朵渐渐听不清,眼睛看不见,最后七窍流血而死。我碰巧见到了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他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恶鬼的诅咒。”叶青侯倒不害怕,干巴巴地说,“小时候我奶妈给我讲故事,告诉我哪里不能去,也都是这么说的。”
“我只知道,出了龙脊山脉,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可以去,只有鬼族人才知道。”唐汐淡淡一笑,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想知道他们的秘密。”
叶青侯瞥了一眼唐汐,发现他并非随口一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前方的天际,眼神比他任何时候都认真坚定——但只是一瞬间,唐汐感觉到他在看他,立刻转头向他挑逗般地一笑,如水的眸光仿佛流溢出来,叶青侯连忙转开头。
三天以后他们走到了沙漠中第一块绿洲,地下河流在这里涌出地面,形成了一块湖泊。通往湖泊的路上长出一片胡杨林,围着湖泊长满荆棘和红色的野草。这里也曾经修建过兵堡,如今只剩下不足膝盖高的断壁残垣。砂石修建的城墙,最终又归于了尘土。
唐汐几乎是从马上掉下来的,他实在不惯鞍马,只能羡慕地看着叶青侯身姿灵巧地下马,他自己的腿酸疼得几乎迈不动步子了。叶青侯忧心忡忡地过来搀扶他,他都顾不上跟叶青侯说话,所有的精神头只想用来看着人快点把帐篷搭起来。
唐汐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简单擦洗了一番就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睡梦里唯一想的事就是明天一定要坐马车,说起来他也一大把年纪了,还撑什么面子。
当有人唤醒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叶青侯刚刚才帮他盖好被子还站在床边,谁知张开眼只看见两个侍卫站在他床榻边,其中一个是苏青岭。
“什么事?”帐篷里的火光晃得他张不开眼,他拼命地适应着光线,心头瞬间充满了恐慌。他是不是应该看叶青侯更紧一些?
“大人,有个黎国仆役求见,他给了我们这个,说您瞧了就明白。”苏青岭递过来一只小巧的青铜兽。
“哦。”唐汐睡眼朦胧地笑了,松了一口气,“我已经召唤了他们这么多天,终于想起要见我了。你出去还给他,让他等着,我即刻便去见他主人。”
“黎国世子?”旁边那个唐汐还不记得名字的侍卫怔了一下。“殿下们这会都在沙将军帐下。”
“我知道。他的主子不是世子。”唐汐从床上下来,“你们要跟着我?”
“是,我们轮流当值,今晚是我们六个。”侍卫立刻回答,粗鲁强悍,还有一副大嗓门,“殿下严令不能离开大人太远。”
唐汐点了点头。
那是一顶不起眼的帐篷,靠在一株粗壮的老胡杨树下,看起来与普通士兵的帐篷无异。但是当唐汐走进去之后,立刻就被帐篷里蒸腾的热气熏得鼻尖冒汗,帐篷的四角都放了火盆,中间还有一个火塘,氤氲的红色雾气让他看不清火塘后面坐在桌边的三个人。他略微停了一会等着眼睛缓过来,嘴角翘起,轻笑着说,“非得在产房碰面吗?”
没人为他的玩笑话发笑,他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说,“快来坐下吧唐汐,你已经迟了。”
唐汐微微蹙眉,唇边仍旧留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看向那张桌子,现在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帐篷里的光线,他看见了三个陌生的男子。正对着帐篷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真正的年轻,他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岁月的斑驳,神态间带着一丝天然的开心。他的左手方坐着一个神情刻板的年轻男子,一双深陷在眉骨之下的眼睛,目光阴沉,穿着墨绿色的袍服。右手方的男子同样年轻,一身黑衣,无精打采,面黄肌瘦。
这三个人唐汐都没有见过,他只能分辨出左右两人的年龄远远大与他们的容貌。方才跟他说话的是绿袍男子,他有着天衍者少有的急躁。
“只有我们四人吗?”唐汐走向他的椅子,意识到自己坐在了最末位,其他三人只给了他短促的一瞥。
“新的幻师越来越少,主人均不出更多的人。而且我想你认识的那些都已经废掉了。”对面的男子盯着他笑嘻嘻地说,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数了几个名字,那是唐汐在叶裴寂活着的时候曾一起谋事的幻师,“主人认为他们的灵魂正在被吞噬,所以把他们留在了家里。”
唐汐知道那是发了疯的意思,他注视着年轻男人漂亮面庞上艳阳一般的笑容,思度着难道他想不到不管他能拥有多么悠长的岁月,可那最终也将是他的归宿吗?
“说起这个,”漂亮的男人笑着凝视着唐汐的眼睛,“谢统就比他们幸运多了,死得一了百了。”
唐汐平静地注视着他,“你想知道谢统为什么死吗?”
男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眼神闪烁,“我知道,”可那神情并不是真的恐惧,他故作的惊恐跟他方才的话一样挑衅,那模样就像顽童在跟一只关进了笼子里的老虎做游戏,“唐汐的名字,我们这些后来者都听说过,你曾经跟你的好友布下最宏大的幻术之阵,将整整一支军队阻隔了一天之久。我从四岁被老主人选中的那天起,就听说过你的事,我们听着你的故事长大。你那事发生在多久之前来着?我算算……”
他左看看右瞧瞧,他沉默的黑衣朋友没有搭理他,但是绿袍的咳嗽了一声,“一百七十三年前。”
“对对,我算术总是不大好。”那男人做了个鬼脸,修长的手指头上下翻飞地转着一只空茶盏,转过目光来对着唐汐,他脸上的笑容突然褪去了,“你现在还敢施展幻术吗?”
唐汐的面皮微微发热,但怒气一掠而过,笑容不变。
“我听说谢统是被人一刀劈死的,”男人继续说道,神色认真,“主人说他出现了嗜杀的欲念,是灵魂被蚕食的一种征兆,你依照你的权力解脱了他。”
“是的。”唐汐说道。他是这样告诉老主人的,一切都合规矩。
“但你的方法是借刀杀人,你那个小主子玩刀比屠夫都溜。”男人说道,“我知道不是你亲自动手,你不敢再随意施用幻术了,是不是?”他笑得甜腻,“你是挺得最长的幻师,可还是快要到了头。你已经开始被反噬了,是不是?”
唐汐静静地看着他,“这就是你不打招呼就往我那里塞个公主的缘故?她是个不错的妻子,代我家主人多谢你。你是韦淳身边的吧?名叫宁博然?”
男人面色一滞,唐汐提醒了他输掉的一局棋,不带一丝刚被戳穿的尴尬。
“谢统没死的时候,你跟在他身边只是个主簿。”唐汐顿了顿,接上了一句,“明里是个主簿”,明明辛辣地不留一丝情面,但是说的却好像一件不要紧的旧事,“但实际上,从来没有两个幻师浪费在同一个地方的例,所以你只是被谢统带着出门来历练的学徒罢了。我听说这些年幻师青黄不接,老主人跑遍了九州,也寻不出几个有幻师天赋的孩子。看来人言不虚,来不及把新的幻师调教够火候,就要出来办事了。”
宁博然没有说话,唐汐含笑看着他,继而目光缓缓流过其他两人,“你们要记着,幻师是练蛊的人,不要失了身份,自己坠入蛊中。所以行事之前,先要互通风声,幻师之间从来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他望着宁博然来不及隐藏的尴尬神色,轻松地笑了,“对了,谁给你讲的那个关于我的笑话?从来,从来没有什么幻术能够宏大到迷惑一支军队的地步。我能拦住军队一天,靠得是事先在将军身边安插了一个学徒幻师,那孩子造春梦的能力一直不错。谢统活着的时候,经常花两个金角跟他买一个梦。”
唐汐说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给自己斟了一钟茶,宁博然面色发红神情恼怒,左边那个一张脸拉得更长,好像开始嚼自己的舌头了。只有右边那个一直心不在焉的黑衣男子“嗤”地笑出来。唐汐望向他,他没有迎上唐汐的目光,但神态怡然,那张瘦削的面容相比通常的幻师来讲,要丑陋许多,寻到这样的幻师,简直就意味着种群衰落。但是唐汐对他并不厌恶,至少他还能知道什么有趣。他举高手中的茶盅,敬酒似的向他致意。
“既然都知道我就是唐汐,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办事,就不妨各自说说,那才公平。”唐汐低下头,盯着茶盅里根根直立的暗绿茶叶,忽然让他想起家乡海边那些能缠死人的海藻。
“赵客。”绿袍子的男人说道,“梁国世子,梁文召。”
“顾川。”黑衣人说道,“晋国世子,吴雨辰。”
唐汐瞥了顾川一眼,这实在让他意外,他以为吴启末身边也该有人。顾川漫不经心地在一旁说道,“主人本意是要让你去陈国世子吴启末身边,但你执意要选叶青侯,所以他身边空了个人。”
“主人还有什么意思?”唐汐问道。
顾川看了看他,“韦淳,梁文召,吴启末,吴雨辰本来是主人更看好的人,但是现在不好说了。叶元晟私娶了公主,局面开始变化,事先老主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皇帝有这个女儿。而且国师想让他死在塞外的计谋也成空了,陛下不知被谁说动改了主意要六个世子都出来,还立刻发了旨意,结果国师连左右陛下的时间都来不及。”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唐汐说着,忽然笑了起来,“六个备选全都放在一座孤城里,主人的在蛮荒之地没有力量,只要有一个闪失整盘棋都不用下了。”
“是啊。”这一次那个自称赵客的也烦躁地开了口,“已经不是一次了,就好像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虽然我们能改变皇帝的想法,可是我们需要时间,有一股力量却一直抢在我们之前,卡住了我们发力的时间。”
顾川心不在焉地望着赵客身后,两眼发呆,“要是宁博然没把公主送给叶元晟就好了。”
“或许下一次,诸位会记牢天衍者的规矩。”唐汐起身准备走了。
“那又如何?”宁博然忽然带刺地说,“唐舟平难道还真当自己有当年之能?”他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唐汐。
这到底是怎么了?天衍者从来不会吵架,不会有这样的争吵和怀疑。唐汐没有回答,他看进了宁博然盛满辛辣嘲讽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眼里没有映出满室飘摇的火光,没有……
他明白了。
光影流转,火盆的光在倒退,炙热的空气变得清冷,帐篷里变得昏暗。帐篷四角里没有火盆,也没有燃烧的火塘,没有桌子和四张椅子,更没有茶壶茶盏。
三个男人站在他的对面,他们之间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
他陷入了别人的幻境,迷失在三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后辈的手里。
宁博然笑得癫狂,“我们在主人书房中读书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有一天能有机会羞辱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幻师。可惜英雄迟暮,我猜你一天的大多数时候都在炉火旁边打瞌睡吧?我还真怕在有机会戏弄你之前,你就已经永远睡进自己的梦里了。”
“大人,这三个傻子是打哪里来的?”
帐篷中突兀地响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除唐汐外的三个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就贴着帐篷站在宁博然身后的黑暗里,同样也魇在他的幻境中的三个文士只来得及齐齐转头看向声音的位置,那个苗条的男人就跳了出来,手间锋利的匕首反射着油灯的光亮,如同闪电一般依次划过三个男人柔软的咽喉。
血腥味弥漫开来,唐汐平静地看了看三张惊恐至极的面孔,转向嘻笑着走过来的男人,“没割断吧?”
“没有。”苏青岭说,“大人真的不要我割断他们的喉咙?”
唐汐摇摇头,平静地看着宁博然,“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下一次我召集你们,须得按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