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军越来越近,想必是从邻近的街道赶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路口。方氏兄弟瞥了之前那个凌骑的尸体一眼,两颗心狂跳不停。
他们都明白:此刻如果不马上逃跑,便难免会遭到牵连,其后果当然是不堪设想;但他们也不能把杨新冉的尸体就这么扔在这里,毕竟死者为大,又是抵抗屠杀的义士……方璘急切地左顾右盼,终究无法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找到任何躲藏之处。
这时,又一阵马蹄声震动耳膜:这次的更清爽,显然是没有被稻草包住的。几骑人马突然出现在附近的十字路口,正朝兄弟俩所在的街道奔来。
方璘立即箭步上前,拦在其必经之路上。
骑手大惊失色。当先一名急忙拉紧缰绳,让坐骑人立起来——否则方璘必然会被马蹄踏倒——待看清这挡路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禁大动肝火,厉声喝道:“哪儿来的傻小子!找死吗?”
方璘听他出言不逊,也皱起了眉,双臂仍然展开拦在大路中央。对方总共有六个人,每人各骑一匹骏马,还另外带着三匹。他只需要借得其中一匹……
方瑢及时赶过来,朝马上那人拱了手。“这位仁兄!江湖救急——小弟这里有个义士惨遭奸人杀害,尸首需要安葬,斗胆向仁兄借骏马一匹,好将他运到安全的地方。待安葬了这位义士,小弟必定将马完璧归还……”
“快让开!”那骑手并不为所动,反而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打断了他,“这是你们轩人的事,老子没心情掺和!”此人意外的年轻,似乎只比方璘稍大一点,羊毡帽下,有张未经多少风霜的、英气逼人的俊朗面容,同时身穿暗蓝大氅,脚踏鹿皮长靴,处处透着尊贵之气。这身打扮与轩人迥异,当是南方传闻中、常在北境出没的“胡人”无疑!
对这身奇装异服,方瑢觉得惊奇,因此回应得迟疑了点。方璘却毫不理会,只是被对方冷酷的态度所激怒。“你们一共只六个人,却有九匹好马!难道就不能借一匹解急?”
话音未落,也顾不得巧取豪夺是多么无理的行为,先已飞身跃起,扑在了年轻胡人身上。那胡人哪想到这半大少年竟会突然袭击?一时间慌了手脚,硬是被方璘从马上撞了下来。但方璘却没有一并坠地,而是同时伸脚踢进一只脚蹬之中,腿部肌肉用力,使身子在半空旋转,最后稳稳地坐进了马鞍里——他的故乡宁乐县位于锦西茶马古道途中,时常有高原民族前来易物,这一飞身夺马的招式,便是跟那些来自铁云高原的羽族商人学的。
胡人少年的同伙见状、当即拉圆了角弓,朝方璘射出一箭,却被方璘极惊险地俯身避过。同时他也以双腿夹紧马腹,一边抓住弟弟的手、将之拉上马背,一边朝杨新冉的遗体奔去。
胡人自是紧追不舍,突变之下,他们的反应比往常稍慢一点,但毕竟马背上长大的,方璘兄弟想逃出他们手心,可能性终究不大。
如果那批黑色队伍没有突然出现在正前方的话。
净军终于追来了,夹带着窒闷的马蹄声,突兀仿佛深夜蝙蝠。
胡人用胡语简短议论两句,瞬间已调转马头落荒而逃,再不去理会方璘兄弟和失去的骏马——如此时节,当然还是保命要紧。
兄弟俩因此获得了有限的时间。
方璘先跳下马,将杨新冉遗体高高举起,方瑢再将之接住并稳稳安置马背之上,四只手虽然忙乱,却也不拖泥带水。在净军近得可以辨认面目(还有蜂弩的弩矢)之前,兄弟俩已经重新坐稳。方璘拉动缰绳调转方向,大喝一声,驱马朝街道另一头绝尘而去。
所幸这抢来的坐骑是天下闻名的漠北马,速度奇快,不逊于兄弟俩耳边呼啸的北风。
有惊无险之下,他们总算甩掉了凌骑的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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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弩毒矢破空,刺穿了其中一个猎物的脊背。
衣衫周整的男子当场吐血而死。
大概是他妻子的妇女停下脚步,发出凄厉哀嚎。尽管她扑倒在丈夫尸身之上的惨状足以令所有人动容,但净军毕竟不算完整的“人”。两个凌骑箭步逼近,手起刀落,已将那妇人身首分离、切成了三段。
还有十多个猎物跑在前面。净军也不擦刀刃,拔腿便要追上。
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拦住。
这是个身材颀长的瘦削男子,四十多岁年纪。浓眉如剑,皱在高耸的鼻梁两边,下面一对连缀着皱纹的深邃眸子正闪烁熊熊怒火。他手持一柄形制古老的武剑。剑身碧绿,荧光熠熠,镌刻着纷繁复杂的神秘符文。
“大胆逆贼!”凌骑中一人尖声怒喝,也不分辨,当即挥舞蝉翼刀攻向这位剑客。
后者也不遑多让,未等刀锋接近,已经愤然出击,青光剑刃舞成一片华丽碧影,优雅中透着凛冽杀气。净族武功长于阴柔,此人剑法却处处刚猛。两相交锋,犹如绸缎缠卷传世神兵,前者欲以无形制敌,后者偏是吹毛可断。三四招的功夫,凌骑已由攻势转为守势。
另一个凌骑起初尚想冷眼旁观,见对方实在厉害,便也坐不住要去夹击。突然一把回旋飞刀从侧面破空而来。他急忙回刀格挡,要将那暗器挡掉,却不料那暗器竟能半途改变轨道,未等凌骑有所反应,已寻隙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令他手中蝉翼刀铿锵落地。
身穿银蓝罩袍的女子如同鬼魅般出现,手中一把匕首向凌骑连连刺出,后者无力招架、只有退后,却还是被刺出了几个血点。本欲向后退一大步以拉开距离,却突然被女人手里不知何时抛出的一条丝线圈套绊住了小腿,惊叫一声,仰面跌倒。
那女子乘势接近,扑哧一声,将利刃递进了他的肋骨中间。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名凌骑也被持古剑的男子解决了。
“敬信!”女人迎上去,相比于实际年龄,她的容颜显得年轻许多,丝毫不像养育过五个孩子的母亲,“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丈夫向一旁挥剑,将凌骑的污血甩去。那宝剑随即闪出一道刺眼的绿光,转瞬之间,已经在剑客手里消失了。“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笼香卫的而已,比阴帜卫凌骑好对付多了,”女人道,“不过你那么突然地出手,到底让我捏了把汗。”
“这些阉人实在可恶,竟连平民百姓也不放过!”
“话虽如此……但琬莘大婚在即,咱们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的好。”
听了妻子这句话,做丈夫的纵有怒火万丈,也只有化为一声叹息,屈服于胸中重重愁云。
方敬信、封回雪夫妇久居锦西宁乐县,自从少年成亲以来,不问世事已经二十余年,此番进京更是生平的第一次。大净皇朝处处是非,若不是长女琬莘即将嫁入京城豪门,他们也绝不会冒这个险。一路上,他们只祈求能平安顺利,却不料事与愿违,偏偏赶上了一场未曾想象的大变乱。内城门紧紧封锁,而未来亲家的府邸又恰恰是在内城……夫妻二人实在无法放心,便将女儿和两个儿子留在暂时安身的旅店,亲自翻过城墙前来探访。可一路上所见所闻,却反而加深了他们的忧虑。
“但愿孙师兄府上未受波及……”望着街道上散落的六七具尸体,方敬信喃喃祈祝着。
他妻子陪着叹了口气,“吉人自有天相。依我看孙世兄应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遇事总能忍让,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他会妥善应对的。”
其实两人也弄不明白到底京城里发生了什么。普通老百姓早已吓破了胆,没人敢乱说话;愤怒的乱民则或是忙于抵抗、或是忙于逃亡,更没工夫向他们解释。唯有外城客栈里暂住的行商在他们离开时仍发挥着轩人特有的健谈习惯,肆意猜测着事件的真相,在这些人看来,可能性最大的是前朝遗党正在作乱,打算推翻净族、光复“大盛皇朝”。这也是私下里流传最广的观点。然而方敬信却不以为然——净朝立国百年,早已将前朝势力拔除干净,光复大盛也未必是民心所向,肯定犯不着让这么多人冒险……
当然,事情的真相他并无兴趣知道,他所惦念的只是女儿的婚事,只要女儿能嫁得平安,嫁得顺心,周遭种种,他本可以不管。但真要置身事外,却也没那么容易。如今看来,最简单的指望,似乎也要成为奢望了。
一声长叹之后,他转向妻子:“但愿如你所说……”
“当然会如我所说!”封回雪强自微笑,“哪里有那么倒霉,全让咱们赶上了!还是先回客栈吧,蓟北的风怪冷的……况且我也不放心璘儿瑢儿,这两个小子说不定又在淘气了,眼下时局混乱,可容不得他俩胡闹!”
听妻子说的在理,方敬信只得点了点头,将万般无奈不忍都压抑了下去。
暮雪纷飞,冷风卷地,南国从未有过的寒冷就像细针一般,面对棉衣亦无孔不入,又几乎可以在脸上绣出花来。天知道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里,还将有多少人死去。
夫妻俩强按捺下对满地死者曝尸的不忍,连忙朝客栈的方向返回。
然而刚到巷子口——忽地,一阵逆风袭来:眼前顿时长袍飞舞,幻化成一名身材魁梧的虬髯男子,铁灰色长发不羁地披散着,面容严峻,仿佛石塑。他的手掌闪电般伸出,未等方敬信摆开防御架势,已经将其肩膀按住,推入最末一间房屋的边墙之后。方敬信只觉得全身都罩在一股强劲力道里,想要反抗,却找不到着力点。幸好这力道也丝毫没有伤人之处。
“躲起来!”那人低喝一声,嗓音里蕴含的力量让方敬信放弃了抵挡。封回雪刚要使用暗器,听到他这命令,也本能地尾随过去。
三个人都藏在阴影之中。
面前街道似乎仍是寂静的。喧嚣都在远处,然而很快,就有其中一部分由远及近。
十余名黑衣凌骑冲过三人藏身的巷口,沿大街疾弛而去,他们的额上都系着黑色方旗头带。由于速度太快,方敬信夫妇只看清了最前面一位的样貌。
那是个面容白皙僵硬的高级军官,乍看下顶多二十出头,却有一顶的银白华发。这形象看得方氏夫妇心头一凛——但凡对净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鹤发童颜”,乃是阴天教究极邪术“罗睺塑体神功”达到一定境界的表象,而这种境界,在净族中间,亦可看做是传奇般的存在!
凌骑渐渐远去,覆在夫妇俩心头的压迫感也随之减轻。
“那是谁?年纪轻轻的,却让人看了害怕!”封回雪细声问道。
“他是当今太上皇身边的红人——阴帜卫执令呼延寿。”铁须老者回答,他嗓音洪亮,即便已经尽力压低了,却还是夹着强烈的震撼力,“净族中堪称百年一遇的天才。”
方敬信点了点头,随即想到:如果不是眼前这人相助,自己夫妇二人一定早已被认作逆党、遭那叫呼延寿的追杀了——于是立即回身拱手,态度极其恭敬:“多谢前辈相救!在下锦西方敬信,拜见前辈。”
铁须老者严厉地打量了他一眼。“锦西方敬信?莫非是紫桐派方家?”
“正是。”方敬信怔了一怔,“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夫浥南易嘉宇。”
“易嘉宇!”方敬信惊异地重复了一遍,“莫非就是浥南绿旗寨的易寨主易老前辈?”
对方摆了摆手,“那已是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轩陆武林,虽早在前朝时起便已归于沉寂、盛况不再,但武林间素有的、为当世高手排名的习惯,却还悄悄流行于民里乡间。净太皇邓令寒、绿旗寨易嘉宇、济世堂纪震言,三人并称当下至尊,这是由来已久的说法,甚至早在方敬信还是懵懂少年的时候便已家喻户晓。因此,当方氏夫妇得知易嘉宇身份,便实在按捺不住惊喜之情。
正想进一步攀谈,那易嘉宇却正眼也不看他们,只一味向阴帜卫凌骑消失的方向张望,“你们打哪儿来、还是快打哪儿回去吧!”老人冷然道,“京城是非之地,眼看就要变成净族的屠场,你们何苦趟这浑水?”
听了他的话,方敬信却心头一热,憋了好久的话竟脱口而出:“前辈可是来制止朝廷暴行的?若是,晚生愿协助前辈!”
易嘉宇回头斜睨了他一眼,“这又何必?不过碍手碍脚罢了!”、
似乎是觉得废话太久了,刚说完,他大雕一般深褐色的身影便忽地飞起,转瞬之间已跃至几丈开外,双足踏过积雪,却丝毫不留迹痕。暮色越发沉暗,夫妇俩连声惊叹都不及发出,就已经再看不见那位前辈的身影。
“世外高人,多半脾气不好。”方敬信摇了摇头,也不恼火,只是转向妻子、歉然说道:“刚才是我头脑发热,竟然不顾及你和孩子们,说了那么轻率的话……还真是……”原本因冷风而苍白的脸颊,此时因羞愧而发出红色——这样的神色一如少年之时,多年来,竟不曾改变。
封回雪看着这张脸忍俊不禁,也一如二十年前。
“这也是你的脾性,我早习惯了。”她轻哂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连易寨主也出现在京城之中,想必近日之事绝不简单!能不卷入的话,还是不卷入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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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匹黑马拉动轮宫,沿苍龙大道缓缓而行。
轮宫内,极尽奢华,黄金暖炉红炭微微,碧玉香鼎青烟袅袅。太上皇斜坐在绣金枕垫上,任由百里秋凰为他梳理银白长发。
呼延寿跪在帐帘处,刚刚汇报了京城里的情况。
“你说皇上已经跪在大殿、负荆请罪?”老太皇抬起细长的眼睛,微微含笑,“好啊,很好!这就省了朕的一番功夫。小李子那边呢?”
“李首辅率了文武百官,也跪在晦仪门外迎驾。”呼延寿低首汇报。
邓令寒没有立即评论,而是微微侧头,转向百里秋凰。“小凤凰啊,如今这局面,你怎么看?”
百里氏笑容温柔仿佛蜜糖,视线也恭顺地垂下,玉手一挽,已将太上皇的发髻结成。“此番京中大乱,皆因李首辅不得民心所致,若不惩办李首辅,则无以顺民意;但同时,净皇又与民乱领袖有所暗通……说到底,太上要选择的,不过是‘顺民意’还是‘顺官意’罢了。”她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了呼延寿的目光,“秋凰多话,请太上恕罪。”
邓令寒干笑几声。“话不在多少,只要中肯,就不算有罪。小凤凰你的想法,刚好和朕一样。”话音方落,他双目一凛,对呼延寿下了道命令:“传朕懿旨:将净皇邵青玥、内阁首辅李长鹤带到净冥宫中,朕到以前,不准任何人与他们联系。其余文武百官,都给我如常办事,少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戏,让乱党瞧了笑话!”
呼延寿领了旨意,行了个利落的军礼就出去了。
百里秋凰直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转过视线,凑近邓令寒的耳朵:“太上,那‘江山如梦’……”
“任由敌在暗,而我在明,这不是净族的作风,”邓令寒冷笑一声,“咱们既做不到‘擒贼先擒王’,能‘射人先射马’也是好的。”
话里的意思,对百里秋凰而言再明白不过。她忍不住露了一瞬哀伤的神彩。“看来太上是定要惩治净皇了。”
“怪不得我,”邓令寒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是邵青玥他……朕是容不得背叛者的,这一点,小凤凰,你也要牢牢记得。现在出去吧,朕要休息一下。”
百里秋凰不发一语,笑容却在邓令寒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僵硬下来。她安静地更换了香炉里的檀香,半掀帐帘,来到了冷风呼啸的帐外。仪仗队伍威赫赫地入城,街边看客零落,多半是自认不会被净军屠杀的“良民”——他们面上麻木的神色,也真是再单调不过的了。
其中只有一道目光是与众不同的。秋凰开始张望的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不屑,愤怒,屈辱,询问……以及欲望,这是她从那人眼里读到的东西。易嘉宇深色的长袍帮他混迹于围观顺民中间,但却遮掩不住这双眼睛里熊熊燃烧的意念。
百里秋凰朝他粲然一笑,转身进入了自己的帐篷。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