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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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璧拢着手在外打望,她未离得太远,身后还站着杨世忠和华英,以及那位送沈鸿儒来得小厮。杨世忠约莫能听见房中在争吵,心急火燎地拎着小厮问话。

小厮知道他们能信得过,也答,但是答得不多。

傅成璧从他口中知道,当日进到品香楼雅阁中的人的确是沈鸿儒无疑,事先吩咐下的人都冒着雨贴在窗外等候,等候沈鸿儒发放指令。

沈鸿儒打帘子进来时,见吴钩已经坐在丰盛的酒菜前。他起身作揖行礼,唤道“先生”。

面对吴钩,他心突突地跳。

吴钩生得身材修长,沦落农户并非磨去他幼年养成的斯文,浮白载笔,举手投足皆有雅量。沈鸿儒恨自己明事理,他比谁都明白,如今的吴钩再好,与他也没有甚么关系。

吴大佑应当并未亏待他,甚至愿意举家供一个养子读书。

席间,沈鸿儒问起故事。吴钩并不忌讳,似乎嫌伤他不够,将往日里家中父母恩爱的小事也同沈鸿儒说。

唐氏时有恶疾,逢春秋换季时咳嗽,沈鸿儒知道她故来就有此病,每每都用珍药养着,但总养不好。嫁给吴大佑之后,唐氏头一年犯病,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厉害。吴大佑见她咳嗽不止,立即请了大夫来看,一来二去自然费了不少银子。

吴家家中很不满,嫌唐氏既不能下地干活,又生了一身富贵病,打量着要帮吴大佑休弃于她。

唐氏卧病,姑嫂带着一干小儿就来哭闹;吴钩同她们争执,却被关在里屋,不得出来。唐氏温婉有才气,可不曾学过吵架,哪里能比得她们嘴皮子厉害?见儿子被欺负,只会咳哭不止,到最后吐出大口血来,才吓得那些人纷然离去。

吴大佑为着她的病奔波一天,夜间回来见唐氏已去了半条命,听邻居讲清缘由,当即大怒。他拎着白刀出去,拎着血刀回来,许是伤了人,恐吓一番,之后,他们再不敢来,与之也再无交往。

吴大佑费尽心思养她三年,每每发病时必前后不离地照顾,病情一年比一年好,到隔年迎春,再不见她咳嗽。

吴钩说:“本来那病要治也不难,就是在药理上费心了些,早午晚三帖药都不同。爹愿意花工夫和心思,我娘也就好了。”

他话语温润,可黑眸子里潜着冷笑,说罢仍继续谈正事。

沈鸿儒听后,心头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望着酒杯发呆,又莽饮了三杯下肚,眼前事物就已经有些晃了。

唐氏,也就是沈夫人嫁给沈鸿儒的时候正是他刚刚入官之时,多年苦读终得一展拳脚的时候,沈鸿儒自然将精力和时间都花费在政事上。

沈夫人体贴,为他处理府中内务,教好沈克难,让他毫无顾忌地向上走,一步一步走向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照顾沈夫人的多是府上的丫鬟和大夫,沈鸿儒也就听见她咳嗽的时候过问几句,沈夫人不愿他分神担心,自言无碍,只道吃着药,过了这季就会好了。

很好。沈鸿儒伏在桌上,喃喃地说:“先生是有些醉了……”

片刻后,吴钩见他不醒,推了他几下,没反应,用上力后,沈鸿儒一下就倒在地上,果真不省人事。吴钩咬住牙,狠得快能咬出血来,亮出袖中催寒的刀,找准位置缓缓地扎了下去。

“你都不知道我跟娘受过甚么样的苦……沈鸿儒,只有你活得好好的,大周的宰相……”吴钩手不停地发颤,“你是大周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刀刺下去,位置很准,是先前有人教过他的,却很浅很浅。他下不了手,到最后,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明明那么恨他,一直恨着……

可在相府,沈鸿儒待他就像从前一样。他许吴钩在他处理政事的时候在一旁待着看书,或者做甚么都好,累了倦了就会抬起头,看见吴钩还在,就会弯起眼睛笑,满目的慈和温柔。

当吴钩还是沈克难的时候,调皮淘气,在他面前晃了七八回也不见他肯从公文上中移开眼,沈克难气急败坏,借口他写得难看,撕了他的公文。

他其实很怕,怕沈鸿儒会教训他。可想来如果沈鸿儒能教训他也好,他们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没想到沈鸿儒并不愠怒,呵斥几句就完了,一把将他扛到肩上顽儿。

他看上去如此清瘦,却有这样大的力气,能将沈克难毫不费力地举起来。

来沈府的同僚要从他这里拿公文呈交,沈鸿儒摆手摇头,语气骄傲:“我儿嫌我字写得不好看,撕了。今日算了,明日再来。”

那些人的脸一个赛一个得僵,却拿一个孩子没办法。

沈鸿儒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儿子”、“白丁”和“克难”,怎么开心怎么叫。他娘就在一旁,惴惴不安,恐沈克难摔下来,又抿不住笑,温斥沈鸿儒一把年纪却跟个孩子似的莽撞。

匕首就入了浅浅的一个尖儿,吴钩死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可就在准备收力的时候,沈鸿儒蓦然攥住他的手腕子,再往深处送了一刀。

鲜血喷溅吴钩半脸,让他一下愣住了。

沈鸿儒半睁着眼,说:“是我对不起你……”

吴钩恐然道:“甚么!你说甚么!”

“现在一并还给你……”

很快,他冰凉的手握住吴钩,与他对视片刻,渐渐就失了力气,彻底倒下去。

吴钩吓懵在当场,好久才缓过神。面对如今的变故,他没有时间犹豫,知道想要脱罪,就必得马上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做。他费了好大功夫反绑住手腕,佯装昏迷地倒在地上。在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沈鸿儒躺在那里,血淌了一地,让他浑身发冷。

窗外风雨怒号,放进来一股异香。渐渐地,吴钩在惊惧中阖上了眼。

待吴钩昏迷,便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往后数日,沈鸿儒都在京郊一处别苑内养伤。原本失血过多,已然难活,万幸的是神医张妙手恰好也在京城附近游医,这才得以救了他一条命。

傅成璧闻听小厮只言片语,掌心发汗。

没过多久,段崇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袍袂已经断了一小截儿,杨世忠和华英皆不敢上前,偷偷瞧了傅成璧一眼,像是在求救。傅成璧嫣然笑了笑,往前迎了两步,段崇见她过来,迈大了步伐,顺势牵过她的手。

掌心里汗津津地发着凉汗,段崇问她:“怎么了?”

傅成璧却说:“该问你怎么了。怎的与沈相说了一刻的话,连袍子都烂了?”

段崇晓得她懂,专门说出来质问于他。段崇老实回答,语气沉郁郁的,“他是文士,讲究割袍断义这一套,若他会使剑,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段崇点了点下巴,让杨世忠过来,吩咐他和华英留在刑大狱,将逐春暂且收监;至于那名鹰犬,用上刑审问,且不给他寻死的机会就成。

杨世忠吞吞吐吐地说:“那……相爷呢?”

段崇口吻冷漠,“他死而复生的事,该由他自己去向天下人解释。”

华英追问了一句,“……眼下相爷未死,吴钩又该如何处置啊?”

段崇回头望了一眼,见沈鸿儒大有扶着轮椅出来的意思,撂了一句:“怎么判,并非六扇门的职责。”

他不愿再留,牵着傅成璧一同离开。

傅成璧缓步跟着,见他面容冷峻,一言不发,知他尚在怒头上,于是小声说道:“还在生气?”

傅成璧见到沈鸿儒还活着,想了一番,大抵能猜出沈鸿儒在利用段崇。

回京不久,沈鸿儒宴请他们到府上做客,将金玉锁送给她,应当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之后沈鸿儒的妾夫人受命将一枚双鲤鱼样式的玉佩交到傅成璧手上,也是事先安排下的。

在整个局当中,都是他在刻意引导着案件的进展。

金玉锁意为牵扯出沈鸿儒当年与乱党之间的恩怨,鲤鱼玉佩则是为了凸显沈鸿儒与吴钩之间的父子情深,在杀人动机上彻底排除吴钩会杀害他的嫌疑,令六扇门在对吴钩的调查上逐渐走入死胡同。

加之后来澜沧珠的出现,更是将矛头明确地指向乱党。

这一切都是沈鸿儒有意而为之。

行至马车前,段崇拦腰抱起傅成璧,踏着阶凳上车,将她安稳地放在座位上。

傅成璧小心翼翼地再说:“怎么都不同我说话了?”

“没有。”段崇将她揽到怀里,宝贝似的抱她。待帘子放下后,段崇贴着她的脸轻蹭,灼灼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垂,却甚么也未多说。

傅成璧说:“是不是以后再不与沈相来往了?”

“如若皇上愿意留用沈鸿儒,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得冷淡至极。

言下之意就是沈鸿儒与其他官员无甚分别了。

傅成璧暗道沈鸿儒此番谋划,必是为了揪出幕后元凶,情不得已才要欺瞒他人。

段崇敬他为先生、朋友,平白教人耍了一回,恼怒实非难免。可沈鸿儒并未做出伤害他的事,如若心怀苦衷,按照段崇的禀性,绝不会为了一时的不痛快就与之断情断义……到底是甚么惹得他恼到如斯地步?

傅成璧思绪百转,轻叹道:“他或许是有苦衷的。你要是他,会怎么做?”

“莫多想了。”段崇轻咬住她的颈子,轻微的痒痛令傅成璧眉头蹙得更深。她挽住段崇的头发,离他远了些,斥道:“发甚么疯呢?”

“在沈鸿儒眼中,民间疾苦和鸿途抱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段崇这才回答。他环住细腰,听着她的心跳声,又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可在我这里,没有甚么能比你更重要。”

傅成璧脸一红,“你这是从哪儿学得情话?”

“书上。”

傅成璧气结,拧了他胳膊一下,失笑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段崇见她笑,眉目终于有些一丝笑意,胡乱吻着她的脸轻喘,“好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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