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希也略有察觉:经过那次对“原初”的初步探索之后,她内心已悄然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似乎心里那些藏着的欲望都被放大了。
无遮无拦,呼之欲出。
眼前这个“黑坎肩”大概也是一样。
这民伕心里藏着念头:要是地下陵墓的机关无效,就趁他人不注意,悄悄去偷了纸莎草船,驾船溜走,逃离这个行将被大水淹没的地方。
谁知却当着卡拉姆等人的面,毫不掩饰地说出来了。
森穆特就在这人身边,立即开口:“不,你不想。”
他眸光闪动,看似只是安静地望着“黑坎肩”。
片刻后“黑坎肩”平静如桓地回答:“不,我不想。”
“我不想窃取卡拉姆的纸莎草船,不想抛弃我的同伴们独自逃生……”
艾丽希就在他们两人身边,清楚听见了这段对话,心里暗自吃惊。
森穆特确实是能够影响他人的情绪的,可什么时候他竟这么厉害,竟然能够依靠情绪的影响,完全扭转他人的想法了?
这种能力的功效,简直堪比“催眠”、“洗脑”。
艾丽希忍不住睁大眼睛:一定程度上是她“开发”了森穆特的这种能力,但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情绪是人性的一部分,人生来就能感受到喜悦、忧伤、愤怒、迷茫。
这甚至是一种动物性,动物们除了觅食与繁衍的本能之外,也一样有情绪。人类和它们的区别不过是人类更擅长掩饰而已。
森穆特却能够影响,甚至决定他人的情绪,进而左右他们的决定。
此时此刻,森穆特金瞳闪烁,满眼都是凛冽的正气,直视这高个子民伕。
他的正直和坚定迅速影响了面前的“黑坎肩”,令其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两三遍“我不想”这话。
艾丽希在旁低下头思考:
她需要弄清楚的,一是森穆特的这种能力是否能够永久影响他人,不是的话能够维持多久;三是森穆特是否是有意识地在使用这种能力。
总之她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日后是否该与森穆特为敌的事了。
眼下森穆特见到自己竟然“说服”了偶尔生出歪念头的“黑坎肩”,顿时笑得畅快,伸手轻轻拍拍对方的肩膀,柔声说:“别泄气,会想到办法的。去那边和大伙儿一道坐着休息一下吧。”
被艾丽希挂在胸前的神符尤米尔这时也开口说:
“是呀,会想到办法的。”
艾丽希一瞪眼睛:“你还敢说?”
她连吞了这枚神符的心都有了。
尤米尔十分委屈地说:“我最伟大的主人啊,您忠实的仆人、死心塌地的下属,尤米尔,虽然曾经因为特殊的原因对您有过不敬,却从来没对您说过半句谎话。”
艾丽希险些被气笑了:尤米尔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
她记忆力超强,迅速回忆起她与神符当时的对话:神符回应她,女法老的地下陵墓即便是到了今天,也可以做封印……
艾丽希马上醒悟:“你是说,能够封印陵墓的不是卡拉姆所熟悉的那种‘机关’?”
尤米尔顿时大声赞美:“我的主人,尤米尔眼中再没有第三个像您这样,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阿苏特了。”
神符拍马屁的声音太过响亮,以至于失魂落魄的卡拉姆和神情正直坚定的森穆特,眼光都朝艾丽希这边转了过来。
“当年伟大的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用来封印这座地下陵墓,使其与大河之水隔绝的,当年叫做‘机关’,用属于您这个时代的称谓,应该叫做‘咒语’。”
艾丽希:……早说是用咒语不就完了吗?
她简直有点怀疑尤米尔之前那是“逗你玩儿”。
这时森穆特试图与尤米尔交流:“拥有神明伟力的神符,您口中说的‘咒语’,是否是我们所说的‘神咒’?”
听见森穆特对尤米尔如此礼貌的问话,艾丽希很想提醒一句:千万别对这枚神符稍假辞色,到时这家伙翘尾巴。
尤米尔果然连语气都膨胀了:“不愧是一位图特神庇佑的‘神之祭司’,熟悉神符所拥有的神力特性……不过您说的不对。”
森穆特一敛眉:不对?
“在神明刚刚降临人间,将他们的力量赐予阿苏特的时候,‘咒语’就是咒语,不分‘神咒’与‘邪咒’。”
“只有行走在人间的神明之间起了争端,渐渐地有了‘正神’与‘邪神’之分,连带的,咒语也才分出了‘神咒’与‘邪咒’。”
艾丽希内心只有三个字:……说重点。
“当年伟大的女法老尼托克莉斯将她的仇敌邀请来这座地下陵墓时,是法老本人亲自用咒语封印了这座大厅,也是她亲手将其打开,令大河水涌入……”
神符尤米尔一面说一面唏嘘不已。
艾丽希关注的重点则是:“尤米尔,你是说,我们也能复制昔日女法老的举措,封印这里,不让河水灌入?”
但她要求的不止是这些:她不是尼托克莉斯,没有要歼灭的仇敌,反而有一大堆需要保护的人。
她不需要一座昙花一现、纸醉金迷的享乐场,她需要的是一座庇护所——宽敞的环境、洁净的空气、充足的食物与水……她甚至还奢望阳光,日头东升西落,滋养大地万物,让人们内心安宁地度过大河泛滥的这段时光,而不是像躲在地窟深处的蚁鼠一样……
咒语,能够做到这一切吗?
“您说得太对了,我伟大富有智慧的主人。”
尤米尔适时地送上高帽一顶。
“我相信您一定对咒语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但是为了照顾在场其他阿苏特的感受,我从最浅显的理念开始讲好吗?”
艾丽希:……
在场所有的阿苏特?她才是最弱最无知的那一个吧。
这尤米尔拍马屁科普两不误,开始向艾丽希陈述:
“您想必知道的,在咒语之前,首先要有咒法。”
“咒法是一种施加神赐能量的过程。可以这么说,阿苏特只要使用了神赐的能力,他们的行动就相当于在使用‘咒’。”
“咒法有两个最基本的原则,‘相似律’与‘接触律’。”
“主人,与封印这里最相关的只有‘相似律’,因此尤米尔暂时先不考虑‘接触律’,只为您解说与‘相似律’有关的内容。”
艾丽希心里默默地祈祷:……赶紧吧!
“至于‘相似律’,是指这一部分咒法释放能量的基础是和真实事件的相似性。”
“例如,某位阿苏特希望凭借自己的能力可以飞上天空,他就必须在自己双臂上粘上鸟羽,奋力振动双臂,再加以运用他所拥有的神力——他就能像是一只鸟儿一样,在高空翱翔。”
“某位阿苏特想要让他的猎物落入陷阱——他可以事先跃入陷阱,卧在陷阱底部雌伏,并将神明的力量藏蕴于此,等到他离开,这就成了一座蕴有神力的陷阱。”
“又例如,某位阿苏特想要治疗某位病人的疾病,他可以代替病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然后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像没事人一样地原地站起1……”
艾丽希原本心急不已,听尤米尔东拉西扯只觉得不耐烦。但是仔细听起来,对方的话语确实像是在阐述某些规律性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这位阿苏特只要运用他们用有的能力,通常是塞赫梅特女神的神力,就能将这名病人治愈。”
尤米尔一边说,森穆特一边面带钦佩,连连点头,似乎尤米尔介绍的内容与他的认知完全相符,同时兼具概括与凝练,令人十分信服。
“能得到知识与智慧之神图特的祭司认可,我尤米尔十分荣幸,”神符得意洋洋,艾丽希几乎能想象它尾巴翘到天上去的样子。
“但是您的悟性恐怕比不上我主人,虽然她的位格目前还远不及您。”
艾丽希愕然,没想到神符的马屁已经拍到了这种厚颜无耻的地步。
“是的,看得出来,王妃是一位极具潜力的阿苏特。”
森穆特和煦望了艾丽希一眼,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
“神之祭司,请不要再打岔了。”
神符尤米尔得意至极地冒出一句。
“我们刚才说到了咒法与现实事物之间的‘相似律’,依照这种‘相似律’创造咒法的方法,神明们称呼它为‘顺应法’。”
“相似律”与“顺应法”——艾丽希低头凝思。
她似乎有点开始了解这个世界里力量运行的规律了:她昔日所了解的那些规则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但是阿苏特可以对其施加能量,令其效果成百上千倍地增长,不可能成为可能。
“我们再来说咒语——”
“先有咒法,然后再有咒语。”
“咒语,则是一种,能够令咒法脱离阿苏特而存在的东西。”
“我明白了……”
艾丽希脑海里已经有些隐隐约约的理解。
她想起了那些中了邪咒的人们,法老的卫队长和她的侍女阿辛,她想起了森穆特曾经用过的一句“手滑”,和她从森穆特那里“借走”防御能力的一句“借用”……
“不过,咒语的名称与内容,并不能直接体现‘相似律’的实质。我的主人,比如您向我‘借走’的那一句。”
艾丽希听见,脸上顿时一红。
她从尤米尔那里学到的咒语名叫“借用”,但本质上却是“有借无还”,“借了就跑”,只能使用一次的临时咒语。
仔细想想,这哪里是“借”,而分明是“偷”——
尤米尔竟然“内涵”她。
“咒语就是抽象化地使用咒法的过程。”
艾丽希赶紧摒弃了那些令人尴尬的念头,冷静地总结出这样一句。
一旁专心听着的森穆特、南娜和卡拉姆全都一起点头,表示按照他们的经验来看,艾丽希说的完全没错。
“您说得太好了,我的主人!”
尤米尔音量提高,语气显得十分激动。
艾丽希低下头:果然给她说中了。
在艾丽希看来,从咒法到咒语,是同一件事物发展到不同阶段的结果。
最早的阿苏特在运用神明赐予他们的力量时,发现了“相似律”,开始按照“顺应法则”使用这些能量。
但是始终过程相当复杂,耗时又费力。于是那些阿苏特先辈们试图用简单便捷的办法实现“咒法”的全过程。
渐渐地,他们发现,不需要每一次都重复“顺应法则”的过程,而是可以用一种更简便的方式召唤出整个“咒法”,例如一句特别的言语,一个动作或者手势,或者以上相结合。
“等到‘咒语’固定成型,人们渐渐发现,受到不同神明眷顾的阿苏特,也可以开始使用一些其祂神明赋予的能力。”
“更有甚者,一些普通人也能够使用这种力量,只要他们能够承担相应的代价——”
艾丽希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被人蛊惑的阿辛。很显然,有些咒语使用的代价是生命。
“后来咒语被渐渐固化,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这一点,图特神的神眷者是最清楚的。这位神明据说是了解最多咒语的神。”
尤米尔说时,森穆特在一旁轻轻地点头。
“阿苏特都可以学习咒语,但是否能使用,决定于他们的位格高低。”
“再后来,世间分出了正神与邪神这两大派系,于是,咒语也渐渐分成了神咒与邪咒——这与它们的力量来源有关。被赋予正神力量的咒语被称为神咒,反之则是邪咒。”
“尤米尔,你会告诉我们先代女法老使用的咒语吗?”
南娜是个直性子,完全不明白这个唠唠叨叨的神符在大家面前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不,一千多年来,这个世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女法老所使用的咒语,现在再使用,已经无法从神明那里获取足够的能量。”
艾丽希终于明白尤米尔这一段长长的铺垫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你是说,我们现在根本不应该指望使用昔日女王所用的咒语,而是应该按照使用‘咒法’的原则,自己想办法设计咒法,为这座地下陵墓创造一层屏障,挡住泛滥的大河?”
神符尤米尔下一刻又感动得嘤嘤哭了起来。
“我的主人啊,尤米尔何德何能,竟然能陪伴在您这样一位洞见万里,颖悟无双的阿苏特身边?”
艾丽希:……停,打住!解决问题才是第一要务,马屁什么的先放放好吗?
在孟菲斯的王宫,已经到了凌晨。
天边难得地没有积聚着浓云,可以清晰地看见启明星从地平线上升起。王宫外的道路上响起急促的蹄声,王宫卫士焦急地从哨位上探出身体,望着来路——
来自大河畔的急信!
常规时间之外的急信,通常说明有大事发生,大河的水位必然又到了新高度。
果然,马背上的骑手到了王宫门外,一跃下马,连停都未停,直接奔进法老提洛斯的寝殿。
提洛斯是一位勤勉的法老,这时已经醒了,正独自一人睁眼仰卧在木榻上。听见殿外急促的脚步声,提洛斯马上起身,随手披上一件薄薄的亚麻长袍,推门来到室外。
“王,来自大河。”
骑手言简意赅。
提洛斯见到递到手中的纸莎草纸,脸色立即变了。
——没顶了。
按照纸面上标示的这个数字,萨卡拉行宫这时,应当整个儿位于大河的水位之下。
或许星象台上那座高耸向天的巨型三角石碑还露出一角在水面之上。
可是那个女人……艾丽希……他如此憎恨却又难以割舍的人。
提洛斯在亲自下令将艾丽希送往萨卡拉的行宫时,满脑子全是她小时候的影子——小小的姑娘,又漂亮又骄傲,头上戴着彩色雀羽粘成的头饰,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我们还是不要交换名字的好!”
那是一副令他记恨了十几年的场面。
曾经令人无比受伤的言语似乎已经遥远了。
然而伤口的痊愈并不等于疤痕的消失。
可是现在得到来自萨卡拉的噩耗,艾丽希昔年的好,她娇俏可人的模样,温热的躯体,柔软的嘴唇……他们曾经在一起幸福过的日子,一时竟全都涌上心头。
更何况,她身体里还有一个……他的孩子,他的血脉,未来能够继承埃及的小人儿。
他遵从了神谕,可是从未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命运。
似乎有一枚大锤,毫不犹豫地捶下,将提洛斯的心捶得稀烂。
“艾丽希……”
一时间法老伸手抚胸,险些疼得弯下腰来。
他从来没想到过,遵循神谕竟真的带来了这样的结果。
“来人,备马……”
法老来到王庭门外,冲着新任卫队长大吼。
想想又不对,提洛斯马上改口,“备舟——”
“王要去萨卡拉巡视——”
法老的要求太突然了,整个孟菲斯的王宫顿时上下乱成一锅粥。
所有的卫士、侍从与宫女,天不亮就被强制唤起,开始为法老在泛滥季的出行做着各种准备。
虽然提洛斯下令了最大限度地简化出行的仪仗,一直到过了正午,这些工作才接近完成。
碧欧拉用一块亚麻头巾将自己金色的长发包起,混在侍女中,帮忙为法老的这次出行做着准备。她心里暗暗感激那隐藏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神明——法老终于要离开王庭了,接下来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探索回家的路了。
下一刻,碧欧拉一转身,就见到法老提洛斯眼眸深邃、脸色沉郁,带着十多名精壮的王宫卫士快步走来。
碧欧拉转身转得太急了,她披着的亚麻头巾竟然掉落,她那一头灿烂的金发在正午的阳光下毕现无疑。
提洛斯目光森然,扫了一眼碧欧拉那头华丽的金发,和她写满了惊惶的碧绿色眼睛,鼻端再次嗅到那种独特的浅淡香气,顿时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1本文中关于“咒法”本源的理论均参考《金枝》。《金枝》探讨的是人类巫术的起源,“相似律”与“接触律”是巫术形成的基本规则。本文世界观设定是假定阿苏特能够在古代人类普遍使用的巫术上施加力量,因此形成“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