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梁观还算给了岁初晓面子,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逼问她。
他大步流星,几乎是拖着把她带去了停车场,往副驾驶里一塞。
驾驶位上此时坐着的是小武,一看见岁初晓被塞进了副驾位,他虽然有些懵,却不妨碍他的反应,不等孟梁观过来就连忙下了车。
岁初晓心里噗通噗通乱跳,看着孟梁观阎王一般的脸色,趁着他上车的时候,推开副驾的门就要跑,却被不知道从那里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保镖把车门一推,又被推了回来。
此时孟梁观已经上了车,也不看她,轰起油门,驾起车子就走。
岁初晓还没有扣上安全带,随着孟梁观突然的一个刹车,她猛地往前一扑,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操作台,她却连脸都不顾,下意识地去护她的小腹。
孟梁观眼疾手快,抓住她的后领就给扯了回来。
岁初晓几乎被吓死,她捂着小腹,脸色苍白,胸口兀自起伏。
看着她的手护住的位置,孟梁观的脸色阴得暗无天日。
他咬牙问:“谁的?”
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他本想回到金湾再问她,可是,现在他忍不住了。
岁初晓惊魂未定,她怔怔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的。”
男人咬牙,“我什么时候没戴套碰过你?”
“是阿姨,”岁初晓声音发颤,“是阿姨让秦姨刺破了避孕套……”
岁初晓说的都是实话,孟梁观却阴恻恻地一笑,“既然你说是我的,那就更好办,我不要,去做掉。”
掷地有声的话,落地又弹回来,砸得岁初晓的心生疼生疼。
她没有忍住,眼泪崩溃而出,“孟梁观,你真就这么讨厌我跟你的孩子……”
看着他哭,他神情不改,语气不变,“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小孩子,怀了也只能做掉。”
岁初晓在男人暗如深渊的注视下,慢慢地就笑了,“好吧,我承认,确实不是你的。所以,你管不着了。”
她说完,伸手就要去推车门,孟梁观一把又给拉回来,“是谁的?”
“不用你管!”她大叫着,再要去开车门。
男人怒了,一把扯回,卡住她的脖子就按在了椅座上,“是不是姓林的?”
岁初晓憋得小脸通红,“不是……”
“说!”男人瞳孔染血,“到底是谁的?”
“是在酒吧,”岁初晓拼命推着他的手,“一夜情,不知道名字……”
男人眼中的坚持彻底垮掉。
他松开她,往椅座上一靠,闭上眼睛,说:“岁初晓,你让我恶心。”
“我知道,”她大口喘着气,“这句话,两年前你就说过了。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男人眉头紧锁,无力地抬了抬手,“滚!”
岁初晓如得大赦,连忙就要下车,没想到对方突然反悔,不等她打开车门,车子就快速启动了。
岁初晓被惯性推着又贴回了椅背。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敢再说。
她一边拉住头顶的安全拉手,一边牵过安全带艰难地扣着。
男人车速太快,她又太紧张,努力了几次扣不上。
孟梁观也不看她,伸过一只手来推着她的手往里一扣。
咔哒一声,卡扣推入。
岁初晓心里一落,车子快得将要飞起。
岁初晓找的这件医院很偏僻,位于市郊,一出门就是通天坦道。
没有堵车的忧虑,孟梁观一路风驰电掣上了外环高架,再走二环,直接把车子开进了金湾别墅。
岁初晓从来没想到,时隔两年,她再一次被他关进了这栋别墅里,成了他的笼中鸟。
她被关在二楼他们曾经的卧室里,保镖就守在门口。
中午的时候,江舟江院长带着江氏医院的一位大夫来了。
大夫是妇产科的,人很和蔼,经验也丰富。
孟梁观把从岁初晓的产检包里得到的那些资料拿给医生看。
那位老医生逐一看过,摇着头说:“双胞胎,还这么健康,很可惜的。建议您还是跟太太再商量一下。”
跟医生谈完,江舟先让人把大夫送走,再来劝孟梁观。
江舟比孟梁观大一岁,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对于孟梁观和岁初晓之间的恩怨,他十分清楚。
当年老孟暗恋小岁,扛住父母的压力向她表白,没想到最后却被她出卖。
老孟心灰意冷,打算跟林家小姐联姻时,她又突然出现,巧取豪夺,强娶硬嫁,占了孟太太的位置。
大家都以为小姑娘到此就会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孟太太了,她平时在朋友圈营造的也是好太太的形象,没想到,前段时间却又坚持跟老孟离了婚。
当时大家还都诧异,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怀了别人的孩子。
在此之前,江舟对岁初晓这个小丫头还是挺喜欢的。
无论外面的人怎么说,他也是挺看好她和老孟这一对的。
现在……
江舟不禁也开始同情起老孟来了。
“既然已经离了婚,何必还在意这么多呢?”
江舟拿出长兄的态度劝解着孟梁观。
孟梁观脸色灰败,他抽着烟,没有说话。
“她生与不生都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放她一马,也是放自己一马,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江舟给他倒杯水递过去,“你再好好想想,就是做,也得取得小岁的同意。你现在既不是她的亲人,更不是她的丈夫,说实话,你真的没有这个资格。”
江舟苦口婆心说了一大通,准备走时,孟梁观又叫住他。
他说:“你也是医生,最后再告诉我一句,她这个月份做流产跟生产比起来,哪一种危险系数更大?”
江舟站住,悲悯地看着孟梁观,“我的意见跟张大夫的一样,生理因素来说,生产要大一些,如果加上孕妇的心理因素,流产的伤害甚至会超过生产。”
闻言,孟梁观闭着眼睛把头往沙发上一靠,薄唇深捺,不再说话。
江舟看着心里发酸,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见过孟梁观这样。
孟梁观虽然比他还小一岁,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习还是事业,却从来地胸有成竹,睿智淡定,战无不胜。
大家管他叫老孟,也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老成持重的气质。
可是,现在……
唉,这个岁初晓,真是他命定的克星。
江舟走过去拍了拍好哥们的肩膀,说:“如果是出于男人的尊严,已经离婚了,就没必要再考虑哪些。如果是因为那件事……”
江舟用力抿了抿嘴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该走出来了。”
江舟走了,孟梁观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从午后到黄昏。
他没有再抽烟,也没有喝水,就那么坐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尊化石。
后来小武走过来,小心地说:“孟总,太太,哦,不,岁小姐说她想见您。”
听见那个“岁”字,孟梁观眼珠微动,才又有了一丝活气。
从他把她带回来,她就很安静,不哭不闹,当然也不肯跟他说话。
回来以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曾经上去看过她一次。
当时他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去的,她却捧一本书看着,对他理都不理。
后来他气不过,拿走她的书,她就闭着眼睛在那里打坐。
然后,他就下来了。
孟梁观扶着沙发的扶手坐起来,搓了搓脸,端起那杯冷掉的水喝一口,说:“让她自己下来。”
小武上去叫岁初晓,保镖们就都自动回避了。
岁初晓从楼梯上走下来,她还穿着她那件白色宽松的棉麻连衣裙,头发挽起,皮肤冷白,站在那里微垂着眼睛看着他,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神。
他只看她一眼就扭过头去,拿出一根烟,直接点燃。
岁初晓站在那里,说:“我答应你,去做流产。”
孟梁观夹烟的手一顿,抬眸去看她。
岁初晓面色无波,神情淡定,“像你说的,我是婚内出轨。如果你把送我的车子和房子都收回去,凭我自己的能力,养活两个孩子确实有点困难。”
她停顿一下,“与其孩子生下来跟我受苦,不如早点了断。”
说到这里,她的喉咙一梗,抬手擦一擦涌出来的眼泪,走到她的面前,泪眼婆娑看着他,“明天就安排手术吧,我同意了。”
看着她的这个样子,孟梁观唇角抽动,下意识想来牵她的手。
她却是下意识地躲开了。
“不过,”她冷冰冰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个条件。”
孟梁观看着她,“你说。”
“孟梁观……”
这个被她叫过无数次的名字一出口,岁初晓的眼泪再也绷不住。
她抬起手用力擦一下,努力堆起一脸的笑,说:“孟梁观,我饿了。你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孟梁观的眼皮一跳,垂眼压下情绪,转过身去,把烟蒂碾灭在烟缸里,“想吃什么?”
“就是,”岁初晓回忆着,“你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晚上,”她的眼泪溃不成堤,“为了可以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很晚的时候我还在写作业,后来你来看我,我说……”
岁初晓的嗓子哽得发疼,“我说,孟梁观,我饿了……”
她捂住嘴巴,忍了好久,勾起唇角努力笑一下,才又说:“你就带我偷偷出去,吃过的那家日料。”
那是樱道口的海家日料,经营者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妇。
老爷爷是中国人,老奶奶是日本人。
那天她去取餐,回来以后很兴奋地对他说:“我刚才看见,老爷爷在亲老奶奶,就这样,在额头,波的一下,哎呦喂,幸福死了……”
当时他只听着,没说话。
后来,他们回去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她说吃撑了,坐不下。
他就在空空荡荡的公交车上陪她一起站着,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班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
公交车摇啊摇,他的嘴唇突然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猛地一抬头,他已经把脸转向了一边。
应该是不经意间碰到的吧,当时她是这样想的。
现在看来,真的是不经意间碰到的。
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曾经爱过她。
“好。”
跟岁初晓不同,回忆只在孟梁观的眼睛里划过了很浅的一痕。
他打电话,准备让小武进来。
岁初晓看着他,说:“我不吃青芥辣,酱油要最淡的,天妇罗不要炸太透,木芽不加砂糖……”
孟梁观看着她,顿了顿,收起了手机,“我去帮你买。”
他起身就去拿他的车钥匙。
“孟梁观……”岁初晓叫他。
他转身,看着她。
她绷住即将再次倾泻而下的眼泪,“谢谢你。”
他面色沉静,声音无波,“不客气。”
……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城市也开始疲惫,车声都少了,那些保镖应该也累了。
从这里到樱道口,需要穿越整座城市。
晚上不堵车,一个来回也要至少一个小时。
当岁初晓顺着用床单结成的绳子从二楼阳台溜到一楼花园时,保镖们竟然都没有察觉。
此时春末,欧月盛开,碧绿的藤蔓爬满墙头,粉色的花朵一茬又一茬,花瓣都落了厚厚的一层。
岁初晓循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缺口所在的位置。
当她用一根木棍挑开那沉甸甸的一大蓬花时,才发现,它竟然还在。
自从两个月前她从这里□□进院,孟梁观就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缺口的存在。
这是她的秘密通道,随时逃生用的。
在这两个月里,他既没有让人来修补好,今晚竟然也没有派人来把守。
这,也许只是他的疏忽吧?
岁初晓来不及多想,先用木棍把那架花顶起来,再把那架花梯推过来,然后就攀着梯*子爬了上去。
这架欧月被她照顾得很好,从去年开始就已经爬满了墙。
这段时间她没有在这里,没有人给它们做修剪,就愈发长得张扬恣意。
岁初晓虽然已经很小心,手上、胳膊上和脸上还是被划上了很多细小的伤口。
等她爬上墙,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她亲手打造起来的花园,还有树荫花影后面露出的那一片、孟梁观曾经站在那里要过她无数次的落地窗……
她轻轻一笑,摘了一朵粉色的月季插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然后把手放在那里,默默告别,“孟梁观,从今天开始,我把你还给你,也把我还给我。就到这里吧,咱们,不要再见了。”
说完,她抹一把糊掉视线的眼泪,攀着垂在外面的花枝就跳了下去。
……
看着那抹柔弱又坚强的身影在满世界的落花里一闪不见。
不远处树荫下黑色汽车里的男人,手指一颤,烟灰落地,碎得无声无息。
他闭上眼睛,头向后仰起,把将要涌出来的那些没出息的东西又倾了回去。
视而不见,是他所能给予彼此的,最后的体面。